唐恒没见过弟弟这副颓败样。
像整个人一瞬间被抽走了全部生气,只余一具行尸走肉的躯壳。
直到同陈峥吃饭的时候,他脑子里仍是弟弟那副干枯凋零的模样。
陈峥看他食不知味,大概猜到了缘由,也不好劝,毕竟是人家家事。
唐恒在陈峥面前没架子,更没遮拦,借着由头说了不少话,大多是关于祖父辈的故事。
“……你爷爷和我爷爷退伍得早,跑去经商了,改开嘛,遍地黄金,没几个人能抗住诱惑……”
“只有向爷爷一直没退,可惜没几年就得了罕见的心血管疾病,当时医疗技术没那么发达,几个战友眼睁睁看着他走的……”
“向爷爷没想着托孤,只是他人缘好,有大义,大家都记挂他的家人,所以我们同向家的羁绊三代内都割不断……”
陈峥也是第一次听这些老辈往事,只知道爷爷和向家爷爷曾经是战友,没想到其中还有这样一段。
“向叔叔夫妻两个都是老师,教书育人一辈子,却没在女儿身上花时间,我回国第三天在路边见到向叔叔,他身后跟个学生,说这学生学得太差,找个地方替她补习,趁着暑假能抢一分是一分。”
唐恒叹气,“是个好老师,不见得是好父亲,向晴的病症根源是没有安全感,我知道她要的是什么,不知道小恺他知不知道。”
陈峥沉默了半晌,突然表情怪异地看了唐恒一眼,“向叔叔,倒是挺喜欢给学生补课的。”
唐恒一愣,不知道他这话从何说起,就听陈峥蓦地发问,“那学生是……女学生?”
男人的俊眉微蹙,神色里有些意味不明,看得唐恒凝滞了两秒,缓缓点头。
这顿午饭的后半程,两人几乎都沉默。
到最后,还是唐恒率先按下心里隐晦阴暗的猜测和山崩地裂的愕然,调转话题,谈及自己的事情。
“我爸让我把行政大楼的保险箱钥匙拿过来了,他在等小恺低头,我倒骑虎难下。”
陈峥心思不在这里,还是勉强抬头笑,给他一剂强心剂,“唐叔怎么说你怎么做,你在国外的阅历,处理这摊子事儿跟玩儿似的。”
唐恒哭笑不得地摇头,“国内人脉,我不如小恺,我离开太久了,很多事情吩咐下去,没那么容易开展。”
陈峥语塞,沉重地看他一眼,知道他的苦跟旁人不同,明明是唐家人,却像个没靠山的,唐连城一下子把权力中心转移给他,对他来说反而容易成为众矢之的。
唐家人从头到尾没有实实在在替这个长子考虑过,唐恒只是一把枪,需要的时候从抽屉里亮相出来,虚晃一招,唬唬人就行了,其他地方用不着他。
所以陈峥从不劝他留在国内。
走吧,走得越远越好,去做自己想做的,天高水阔,人生无垠,所谓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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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恺用尽最后的耐心,替向晴把脚里的瓷片碎渣挑出来,做完伤口的消毒处理和包扎,额头上已经是细细密密一层汗。
女人像彻底丧失了痛觉,全程只有一个表情,木然地凝视地板,凌乱的黑发垂落在脸颊两侧,双目失焦,嘴唇干燥。
唐恺坐在沙发边,静静陪着她,唐恒的信息发过来,他看了一眼,熄了屏,继续坐着。
最近这段时间他太累了。
看来还是太高估自己。
原来爱是这么易碎的东西,他以为自己可以为了眼前这个女人做任何事——小时候是这样的,长大也该是如此。
可是她小时候只爱跟在峥哥屁股后面,他没有太多成人之美的良善思想,只是确信自己不是峥哥的对手,没有一点赢的机会,干脆不要比,不要争,放弃这个女人,然后辗转其他任何女人的怀抱都可以。
只要他开心。
其实没那么开心。
直到被他老子按着头和那疯丫头结婚,他勉强感觉自己有点人味儿了。
正经来个先婚后爱的剧情也无妨,他之前在茜茜的床头柜看到过类似的言情小说,他笑话她,她还急眼,猛捶他半天,然后装模作样把书扔进了垃圾桶。
其实他当时想说,真可爱,他的疯丫头。
后来他的疯丫头就被他气跑了。这次是真跑了。
他不愿意承认自己选错路了,他跟向晴至少……没有爱情,还有友情吧?
他不能看着这么多年的朋友活活把自己逼死,或者被别人逼死。
他扭头去看女人惨白的脸,那是一张没有任何预兆就会发疯的脸,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呢?
无尽的沉默空气被他截断收拢,喉结滚了滚,缓缓开口,带着近乎悲情的祈求,“晴晴,我们去看医生好不好?”
女人失焦的眼睛凝结一层水雾,半天才哑着嗓子开口,“我不痛,不想去。”
“我说,带你去看心理医生,好不好?”
以前唐恺觉得这四个字烫嘴,死活没在她面前提过,现在真提出来了,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原来也就那么回事儿。
峥哥说的对,有病治病,别放在家里拖着,互相折磨。
向晴僵着身子坐在沙发上,缓缓抬头,视野聚焦,认真看他,笑容有些凄厉,一字一句,“我,没,有,病。”
唐恺挪着身体靠近她,认真严肃且诚恳,“对,你没有病,我们只是去做个简单的咨询,和医生聊聊天,释放一下压力,好不好?”
向晴冷笑,“我有什么压力?我唯一的压力就是你现在什么都没有,拿什么替我看病?”
唐恺默然了几秒,无奈地解释,“医生是大哥替你找的,是京市最好的心理医生,他很关心我们,别辜负他的好意,行吗?”
女人在漫长的沉默里,在唐恺近乎绝望的等待里,出乎意料地低声回应——
“好,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