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万麟发现自己躺在地上的时候，天空刚刚泛白。
林间的光线淡淡的，可以让他看到被树冠分割的灰白色天空。
接下来，他发现自己除了眼珠可以轻松转动外，其他部位动起来异常艰难。
全身每一寸肌肉都像被人暴揍过一样痛，最难受的是肺，在肋骨下火辣辣地疼，呼吸间全是灰烬和金属的味道。
他挣扎了半天，终于半坐起来。
头也非常难受，一直突突地跳动着，于是他一边揉着太阳穴，一边回忆发生了什么。
似乎是，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噩梦，长到他觉得梦境是现实，而现在正身处梦境中。
真是颇有点庄周梦蝶的意味了。
那做梦前发生了什么呢？
他想起来了，顿时寒毛倒竖——
他不是被炽热的岩浆兜头浇了一身吗，难不成现在是他死后的光景？还说是走马灯的延续？
他愣愣地看着身上，此刻正穿着一件陌生的旧T恤。
这件T恤不合身，比他体格要大上好几码，明显是一个成年人的衣服。
他的身上还盖着一条薄毯子，下半身都盖在毯子下方，小腿处传来毛绒绒的触感，他一惊，猛地掀起毛毯。
原来只是汤圆......
他舒了一口气。
现实的记忆随着青白色小兽的出现，回复了一部分，头痛也轻微了一点。
六只脚的汤圆像极了一直小猫，弓背伸了一个懒腰，一瘸一拐地走向万麟。
它原本洁白顺滑的毛发秃了一大片，后背的鳞片也脱落了几个，露出红黑色的血肉。
最显眼的是小东西的右前爪，呈现不正常的扭曲形态，整个爪子漆黑僵硬，像是被烧焦了。
它走到万麟跟前，用布满血丝双眼大量万麟，从头到尾都无遗漏，一股浓厚的烧焦味从它身上散发出来。
万麟看到小东西眼中担忧，后知后觉地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
他赶紧把手伸进衣服里仔仔细细地摸了一遍，还好还好，重要的零件一个都没少。
这时万麟才发现，自己原来穿着一条牛仔裤也被换掉了，换成了一件花里胡哨的睡裤。
他怔了一下，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穿过这种风格的服装，他转向一旁的汤圆：
“这是谁的衣服，是你给我换的吗？”
“这小畜生可没随身带衣服给你换，”一个低沉的男声从万麟背后传来，吓得他赶紧回头，差点扭伤了脖子。
只见一个头戴黑色棒球帽、穿着灰色夹克的男子拿着矿泉水瓶向他走过来。
等这男的走近，万麟发现他大概三四十岁，满脸胡子拉碴，脸上写满憔悴，衣服也脏破不堪。
看来这个人这段时间也没少被生活蹂躏。
他把水瓶递给万麟：“喝点水吧，我在里面放了珍贵的葡萄糖，有助于恢复体力。”
万麟接过瓶子，发现自己身上穿的衣服虽然风格奇异，但至少干净整洁。
相比于自己身上的衣服，眼前这个男子的着装可谓脏破不堪。
灰色的夹克上结着厚厚的污垢，袖口和领口这种地方，甚至乌黑发亮乃至结板了。
而且男子衣服的腹部、手肘和膝盖处有好几处破洞，夹杂着长长的划痕，似乎是被拖行过一段距离。
万麟感觉陌生人的目光也在打量他，他现在还搞不明白，对方到底是救了他还是害了他。
但对方既然给他换上了自己的衣服，又给他拿了水，至少说明这个人是没有敌意的。
于是他道了一声“谢谢”，随后看向那双疲惫的眼睛，加了一句：“你的衣服品味不错。”
听到夸奖，陌生男人蒙尘般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是吗？哎，这是我女儿给我挑的。”
万麟笑了一下，举起水平一口气喝完半瓶，甘甜清冽的感觉沿着喉咙一直往下，抚平了灼烧般的内脏。
顿时感觉身上的疼痛感神奇般地少了很多，与此同时这个陌生人走到不远处，拿来了一团黑乎乎的东西递给万麟。
“这是什么？”万麟用手捏了捏，东西硬邦邦的，但质地很奇怪，有点介于凝固沥青和石头之间的质感。
他用询问的眼神看向汤圆，小东西却没有回答他，而是用嫌弃的眼神看了这东西一眼，又瞪向那个陌生人，翠绿的眼睛里闪动着愤怒的光。
于是他翻来覆去地查看这团黑色的玩意儿，直到他看到一个熟悉的图案，顿时，他知道了团破烂是什么了。
是他的衣服！
就是他遭遇羊头骷髅之前穿着的那一件，一看到这件被烧毁、又被裹上一层石壳的衣服，岩浆浇下来瞬间的炽热和疼痛，便历历在目，仿佛就发生在刚才。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头顶，然后发现只剩下不到一厘米的短发，而且还参差不齐，如同被狗啃咬过一番。
“那玩意粘头发上根本弄不下来，我只好用刀子把沾了那东西的头发都割下来了。”
陌生男人解释道，“而且你留着头发也没用，基本上都烧没了。”
头发和衣服都烧毁了，为什么他还能完好无损......
万麟看着自己完整的手脚和皮肤思考着，汤圆说过的话忽然在他脑海中闪现，同时回忆起来的还有他们举行的那个莫名其妙的仪式。
他一把捞起蹲坐一旁的汤圆，放到膝盖上。
这个突发的动作似乎弄疼了小东西，它尖尖的嘴里发出“嘶”的一声惨叫，表情也龇牙咧嘴。
万麟这才发现汤圆全身上下都是烧伤，前肢和后背那些秃皮的地方正是被火燎烧过的伤疤。
严重的地方表皮焦黑皲裂，露出里面猩红色的血肉。
那条蟒蛇似的尾巴尤其狼狈，几乎被烧秃，而尾巴末端那一簇青紫色羽毛却是完好无损的。
“谢谢你，”万麟真诚地说，“不然我的旅途就到此结束了。”
汤圆听到万麟的道谢后，猛地抬起头来，眸子里闪动着诧异和一些异样情感。
它还没回复，一旁的陌生男人冷笑一声，吐字如冰霜：“可不是这小畜生救了你，不要对它有任何感激之情。”
“你如果对这些怪物们有了真实情感，就说明已经中了它们的圈套......”
“老实告诉你，昨天那只朝你喷射岩浆的怪物名叫苏尔特，我最近一直在和这种东西周旋，所以刚好有对付它们的办法，也是我想办法，让岩浆立马冷却下来救你一命。”
“不然你想想，凭借这么个小东西想要救你出去？看看它自己被烫伤成什么样子了？何来能力救你？”
小东西本来就对陌生人插话的行为感到不满，这个人说出的内容，更是加剧了它的愤怒。
它的毛陡然竖起，背上的鳞片张开，万麟能感受到怒火在这个小身躯里面积蓄。
“你好意思说你救了阿达？”汤圆龇牙咧嘴地低吼，整个身体蓄势待发。
万麟担心产生冲突，于是手暗暗用劲儿握住小东西的后腿，但小东西还在继续。
“如果不是你那一箭，岩浆会从苏尔特的躯体里溢出来？与其说是救命不如说是谋杀吧？”
它全身的毛和鳞片都奓着，身体膨胀了一圈，看上去气鼓鼓的。
“我承认当时是我鲁莽了，但在那种情况下是唯一的选择。”
陌生人的声音里还是没有夹杂任何感情：
“苏尔特发现猎物，就会立马吞噬。”
“如果你有所了解的话，你就会知道那种怪物不是把你吞入传统意义的腹中，而是通过空间跃迁，把猎物转移到燃料炉里焚烧，那些岩浆就是燃料炉里面的东西......”
“......如果你被吃下去了，我可就再没一点办法能救你了，甚至都不一定能找到你。”
“所以只能先阻止你被吃，这是那个时候最紧要的事情，而我这里正好还有后手，能把滚烫的岩浆一瞬间降温，所以我赌了一把。”
陌生人似乎一点都不想和汤圆交流，他全程都是对着万麟说的。
这时，万麟也想起来了，那个长着羊骷髅头的怪物张开大嘴时，他通过骷髅咽喉，看到了那里的岩浆，一大片翻腾的岩浆。
茫茫一大片，泛着高温的炽热白光，和熔炉一样，里面的空间非常广阔，而这个怪物下半身，是一根细长的骨质躯体，根本不可能容纳下那么大的空间。
空间跃迁......万麟在心底默默记下了这个名词。
“你那根冰......”汤圆又要跳起来争辩，被万麟按了下去。
“谢谢你，大叔，这么说当时确实千钧一发，而你救了我的性命。在这里我也要向您道个歉，之前我也以为是您的失误才让我受了这一遭的。”
他朝着陌生人的方向低下头去，浅浅鞠了一躬以示歉意。
随后轻轻抓起汤圆那只烧焦的爪子继续说：
“但我的性命也是它救下来的，如果没有汤圆，就算您用再快的速度采取降温措施，我在那一瞬间也已经被烫熟了，我的下场本应该和这件衣服一样。”
他举起手里那块硬邦邦的黑布，“而我现在之所以还能毫发无损，主要是因为汤圆和我之间的缔......”
一道白光闪过，万麟的话头戛然而止，因为一只温暖厚重的爪子搭在了他嘴唇上，阻止了他继续向这个陌生人吐露信息。
那双翠色眼睛里闪过一丝警告的意味，他瞬间明白小东西的意思：
不要向这位陌生人说出他们的秘密。
说到一半的万麟只好环转了一下话头：“......缔......弟兄一样好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