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雨天,王辉打着哈欠走进实验室。
雨伞放在角落,水珠像气泡般蒸腾落地,倒映出仪器亮着的幽暗的光。
“早上好林老师。”
王辉对站在仪器中央的男人说,男人没理他。
共处三年,王辉早已习惯他老师兼同事的态度,只是耸了耸肩,把热气腾腾的咖啡递了过去。
“老师,咖啡。”
男人接过咖啡,轻轻抿一口,呼出气,干枯的思维被浸润,像柔滑过后的齿轮般再次转动起来。
之后,他似乎想到什么,启动了实验台的ai,一声清亮的叮咚后,他将一串数据输入进去,开始计算。
王辉站在他身后,看着他忙上忙下,如果没记错的话,这已经是林老师不眠不休的第三个早晨了。
分到这样的导师,他真不知道算幸运还是不幸。
一方面,男人对他毫无保留地传授知识,不管是理论上还是实践。
他现在再回头去看自己曾经大学期间的所谓“设计”,只觉得无比可笑,甚至有种小孩子耍大刀的感觉。
但另一方面,越是单纯的科学家就越在科研上固执。
王辉可不在乎科研,他在乎的是工作岗位。
一个星期前,上面下了通知,要求他们必须在科研会上提供较上次而言更加具体、更加具有突破性的成果。
不然,实验所的资金将会再次减少,甚至面临裁员的风险。
很明显,他们已经厌倦了林老师一直以来的纯理论无实际的操作。
“林老师。”他尝试性地开口。
“什么?”林老师头也不回地问。
“下个月要召开科研会。”王辉说。
林老师点头,表示自己知道。
“我们要汇报,第一个。”王辉接着说。
“第一个?”林老师似乎才真的把思维从浩瀚的宇宙中抽离出来,皱起眉问,“为什么?”
王辉脸上依旧挂着笑,“这我就不知道了,我也刚知道这事儿。所以想问问您,咱们到时候怎么个汇报法?”
“我们不汇报。”林老师预料之中的拒绝了。
“额,”王辉被噎了一下,但还是努力解释,“可是会议的流程已经定好…”
“那就直接取消。”林老师打断他,“你告诉上面,没做完,我们汇报不了,叫他们换个科研所上。”
“我们要是不去的话,恐怕连方向都会被否掉。”王辉说。
林老师不说话了,显然,王辉的话戳中了他的痛点。
王辉瞧着他的眼色,一点一点把词汇揉得绵软,“我是这么想的,咱们先把机器带过去,虽然不完善,但至少已经具备一些基础功能了不是吗?也让其他的国家和科研所看看。”
“”要是上面满意了,一高兴,给我们实验所换一批更好的设备,总归是比现在研究效率更高,老师您不也一直在申请新设备吗?”
这句话显然说到了林老师的心坎上,他犹豫再三后,还是点头同意了。
王辉心里暗暗高兴,但很快又开始担忧。
他明白要说服这样纯粹的科学家其实不是件难事,真正的难事是说服那些“久经沙场”的政治家。
科技创新时代意义都是空话,能放在战场上代替士兵战斗的才来的实在。
他突然想起自己出生那会儿,世界欣欣向荣,一切局部的战争被隔离在中州强大的保护罩外。
他拥有快乐的童年和少年,教科书上提到的任何战争都只是需要背诵的一句套话,直到他20多岁的今天。
他,或者他们这群饱读诗书的科学家即将亲手制造出新纪元的新武器。
也许所谓的太阳底下无新事,就是一场又一场战争,而和平只是中场休息。
营养池被打开,里面的氮气像雪一样四散,直到完全消失,接着里面走出一个生物。
它有着人一样的身体和面容,只是矮小一些,眼睛是纯白色的,没有眉毛和头发。
它怯弱地四处张望,两腿并拢成内八似的走着,走得很慢,像只刚出生的企鹅。
这是他们的第一批造物和世界的第一次接触。
林老师站在旁边看着它,眼睛里闪烁着泪光。
王辉则在心里估摸着:它看起来太脆弱了,容易给人一种平庸无用的错觉,嗯…需要调整。
如果硬件不行的话,那就在软件上下点功夫。
“您给它设定程序了吗?”王辉看着面带微笑的机器问道。
林老师摇头。
“嗯…”王辉摸着下巴道,“那看来情绪模块还有问题。”
“不,我没给它做情绪板块。”林末风摇头。
“那这是?”王辉疑惑地问。
“你没注意到吗?他一直在观察你。”林老师说。
王辉这才意识到,这名“超级人类”的眼睛一直盯着自己,明明设定是悲伤,他却从中读出了一丝探究和好奇。
林末风说,“从理论上讲,他的计算力是目前最先进计算机的20倍左右,能做到每秒万亿亿次计算。
“但即使是这样,在处理情感时依旧有些迟钝,像快乐、悲伤这类情绪就无法处理,奇怪的是,好奇这种较为复杂的情绪它反而能用极其低下的计算处理。”
“那是多少?”王辉问。
林末风看了眼数据屏幕,回答道:“只需要1亿次每秒。”
一亿次每秒,王辉相当惊讶于这个数值,这是非常非常低的计算量,他记得自己刚上大学时买的计算机每秒计算速度也有24亿次。
这还不止是计算量的进步,更重要的,是计算效率的大大提高,也就是说,面前的这个“超级人类”处理同样的问题能比其他智能机器人快5-10倍。
“那我们的研究算是成功了吧?”王辉问,他们实验室的研究方向就是智能机器人的拟人化研究。
“成功一半。”林老师说,“具体能达到的算力极限还需要进行更精确的计算,并且,在自我探索和发展方面也并未达到预期效果。”
其实已经足够了。王辉有些无奈地想,如果没记错的话,他上个月才看到奥尔本实验室发布的研究成果,他们机器人的算力只有眼前这个生物的95%。
当然,这只是公布在社会层面的数据,但同样的,他们也并未测验出机器的极限算力。
接下来的时间里,他们进行了一系列测验,最后测出,机器的极限算力,是1.09万亿亿次。
这情况比他预想的要好很多。实际上,他们讨论一番后已经想到了如何给上面交代。
不用太强,只要比对手强,或者直接点,只要比联邦那边强,就是一场小小的胜利。
“那就这样吧?我们明天再讨论一下具体内容,争取不出什么问题。”王辉说。
林老师没说话,他抚摸着造物的脸庞,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您还是在实验室里住吗?”王辉问。
“嗯。”林老师点头。
“要保重身体啊,老师。”王辉担忧着说,“这样下去身体会吃不消的。”
作为回应,林老师只是摆了摆手,王辉有些无奈。
每当他或者实验所的其他人表达对关心时,林老师总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但实际上,王辉不止一次偷看到老师对实验所的盆栽说话。
可能天才的脑子里人还不如植物,因为植物永远是植物,而人……
告别后,王辉走出了实验所。
外面正好是夕阳时分,雨已经停了,地上积起小小的湖泊,在金黄色云霞的照耀下像一片片红磷。
他打开手机,里面立刻跳出一条消息,他点开来看,是苏瑶。
“下班了吗?”她问,后面跟了个小猫吃竹的表情包。
“刚下班。”他回复,想了想,又跟了个熊猫的表情包,网上说跟女生发消息不能用太可爱的表情包,会显得很油腻,也不能发很土的表情包。
“那,要一起吃饭吗?”苏瑶问。
“好。”王辉露出笑容。
“那,还是老地方咯?不见不散。”苏瑶发了个小猫吐舌的表情包。
王辉回了个熊猫敬礼,接着步伐轻快地朝餐厅走去。
餐厅离市中区较远,是一家古朴的中式饭店,王辉走进,苏瑶还没来,他便坐在座位上等她。
这是他和苏瑶的第一次见面,他们是在网上认识的,虽然时间不长但已互生好感。
当初他妈让他早点找对象时他还不乐意,现在却无比庆幸。
如果可以的话,他真希望和她发展更亲密的关系,他在网上搜过,第一次见面是最重要的,不能乱说话也不能太腼腆,总之得把握好度。
…这种东西简直比物理还难学,公式这种东西,你只要背了它就属于你,但女孩不一样。
他等啊等,直到隔壁都吃完了,他也没等到苏瑶。
“你到哪儿了?”
他刚打开微信,一个陌生女人就坐在了他的对面,很高,穿着件米色风衣,微微卷的棕发披在肩上,大概30左右。
“不好意思,这里有人了。”王辉对她说,苏瑶给他看过照片,是个20出头的漂亮女孩。
“她不会来了。”女人说。
“什么?”王辉皱眉问道。
“苏瑶,她不回来了。”女人放下包,撩了撩头发。
“你怎么知道…”
“因为是我给你发的消息。”
话还没说完,女人便打断了他。
“王辉先生,你好”女人伸出手来,“初次见面,我叫周末。”
“你……好?”王辉对现在的情况简直摸不着头脑。
“王辉先生,我听小瑶说,您是个物理学家?”
“学家算不上,还是个学徒。”王辉回答道。
“已经很厉害了。”女人笑了笑,“你的老师不就是鼎鼎有名的林末风吗?”
“……”王辉回了沉默。
“那么,下个月的全国科研大会你们准备得怎么样了?”女人问道。
听她这么问,王辉立马警铃大作,因为会展示许多秘密研究的科技,所以这次的大会是隐秘举办的,包括他和他实验室所研究的技术也一样。
这女人绝对不简单…
实际上,他已经开始怀疑苏瑶这个人的真实性。
“不要紧张王先生,”女人看出他的心思,“我没有恶意。只是希望和您进行一些交流。当然,最好是能达成一项共识。”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王辉警惕地说。
女人没有解释,她从包里拿出一样东西,那是本泛黄的书,“你对现在的教育有多少了解?”
“现在的…教育…?”王辉眉头皱得更紧了。
女人翻开书,里面的字体印刷还是老旧的黑体白字,已经被刮花得有些看不清。王辉眼尖,辨别出了上面的一行字,那是简单的通识二字。
她将书翻到第四页,认真地读了出来,上面有些字已经完全消失,所以她读得有些磕绊。
待她读完时太阳已落,桔黄色的光线揉成天际的丝线后闭合,白炽的灯光在头顶亮起,打在她的脸上,灰尘像雪花一般遮掩住她的神色。
“王先生听完之后,有什么感受吗?”她问道。
“很…优美的文章,”王辉组织着语言,“不过,三四十年前的课本都是这样吧?所以我还是不太能明白你的意思。”
他记得他小学学的第一篇文章就和这篇差不多。
“不,你已经明白了。”女人笑起来,眼窝颤抖着。
“因为这不是三四十年前的课本,这是今天,教育局刚刚印刷的课本的第一页,也是唯一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