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初二十三年。
隐中之地,南玄萧洲,卞城,亥时四刻。
年关将近,即便是在小雪初临的夜晚,城中仍是热闹非凡。
但要说,这卞城之中最为繁华的地段,莫属那叁石街。
这自然是有说法,所谓“才子佳人尽皆春”,这坊市上,那红灯高挂处,便是卞城远近闻名的苑纷楼。
当然,它还有一种通俗的称呼——青楼。
……
苑纷楼内。
老鸨扇面遮着半脸,坐在距门不远处,妆眉倒竖地看着往来客人。
“一个个穷酸样儿,来了只点份茶水,还想得到姑娘们的青睐?我呸!”
她忍不住恶语了几句,没惹来别人,倒是让那端茶倒水的小厮,冷不丁凑了过来。
“王妈妈,歇歇气,别跟他们一般见识。”
“哼,你个刚来卞城的小瓜皮懂什么……”王妈妈轻舞着蒲扇,瞥了那不识趣的小厮一眼。
随后又换作愁容姿态,唉声叹气道:“唉……看看这些人的相貌、穿着,便知今晚的账目,怕是就只剩那茶水、瓜果的钱,别想多赚咯。”
“这相貌与穿着,又如何能够分辨出账目?”那小厮闻言,是一脸不解。
“自然得是英俊潇洒、风流倜傥,头戴那玉冠,身着那锦袍,珠石缠腰间,道不尽的荣华之姿,亦或是心宽体胖,身穿那绸缎衣裳,外露金银玉石,赞不完的富贵之相……”
王妈妈是越说越起劲,仿若她口中那人已在身前一般。
饶是那小厮没读过几年书,也听得出她这话中,就前俩词是形容模样好看的了。
“你就直说富商阔少不就行了嘛……”
小厮忍不住嘟囔了一声。
“你叽歪什么?”却是王妈妈耳尖,扭头盯得那小厮汗毛倒竖。
“我、我是说,那得是哪里来的神仙人物,才能入得了咱王妈妈的法眼,哈哈……”小厮赶忙赔笑道,还不忘端起茶壶,替王妈妈倒起茶水。
王妈妈听得他如此说法,倒也没有真与他较真。
她翘起腿来,眉间微微皱起,似又要作那哀叹之举。
却在此时,大门外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
这声儿来的不大,也是好听,却让不少人丢了茶钱,一声不吭,就往外走,似是心有忌惮。
余下生客,虽心存疑虑,但也未曾多想,继续盯着台上歌妓。
王妈妈见着也不阻拦,她那忧愁面容早已如变戏法般,蓦然喜笑颜开。
她起身遥指大门,朝那小厮咧嘴笑道:“小瓜皮你看,神仙呀,这不就来了么。”
小厮顺着王妈妈指引望去。
见来人轻提衣摆,从容踏入这苑纷楼的高大门槛,身上不曾沾得一片雪花。
那人看似冠礼之年,面如冠玉,眉如墨翠,谈笑之时,皓齿轻启,对视之际,眼眸流光闪烁,如璀璨星辰。
他身着锦绣花卉白袍,胸挂凤鸟金锁佩,腰系红绳珠玉,手拿一把郎情妾意绘图扇。
生得好俊俏,神仙不过如此吧?
那小厮心中惊叹一声,一时之间,竟是忘了收回茶壶,将茶水溢了半边桌。
王妈妈可没空理他,或是她心情大好,不想怪罪,只是单手挥了挥,示意小厮将桌面处理干净。
她扭动身姿,三步并两步地来到那人身前,也不知是从哪里掏出来的手绢,朝着对方轻丢了几下。
“哎哟,我的陈二爷,您多日未曾光临,可让妈妈我呀,好等哩!”
那惺惺作态的模样,倒是让剩余来客暗暗摇头,感叹这世间庸俗,全然不顾他们自身也在俗间。
王妈妈也不与他们计较,她可没工夫搭理这些天天只会喝水的家伙。
自己面前这位主,可得好好伺候着,这是她的大财神,是这卞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陈家二公子,陈汝远。
“王妈妈说笑了,我又不是那九天的神明,也不是什么琼京高官,哪有什么等不等的?”
陈汝远摇着折扇,歪头笑道,话语虽是谦逊,却又透着几分得意。
“您这说的,咱们苑纷楼在这卞城被称作神仙楼,来的可不就是神仙吗?其他人若是被唤作神仙,那二爷您可就是神仙中的神仙啦!”
王妈妈这拍马的功夫可是溜了几十年了,是顺着陈汝远的话,直将他拍到了九霄云外。
她神情谄媚之间,还不忘挽起衣袖,朝天竖了个大拇指。
“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哈……”
陈汝远也不知是被她夸美了,还是逗乐了,是指着对方,仰头大笑起来。
末了,他一合折扇,大手一挥:“很好,今儿我高兴,包场!”
他来这么一出,让原本还算清净的苑纷楼内,顿时炸开了花。
叫好声、恭维声此起彼伏,就连那些原已迈出门槛的人,又折回了不少。
更有甚者,起身端杯,想来敬茶,细看之下,皆是刚刚那愤世嫉俗之人。
“得嘞!二爷,您雅间请,今儿啊,正好来了位临时客场,是新人,那琴棋书画是样样精通,您绝对满意!”
王妈妈那老脸涨得通红,好似自己便是那客场新人。
她一边在前边带路,一边不时回首与陈汝远谈笑。
而陈汝远,则是面带微笑,不慌不忙地跟在后头。
只是在前往二楼的楼梯转角处,他突然顿足不前。
王妈妈还疑惑呢,想拉他一把,却被陈汝远抬手打断。
他轻闭上双眼,细细寻得那隐藏在嘈杂声中的不同音色。
呵,没错了,是琴音。
他微微上扬起嘴角,轻晃着头,手持折扇,情不自禁地跟着琴声敲打起了拍子。
“咦?”
只是片刻后,原本还沉醉其中的陈汝远,却又轻咦一声,慢慢睁开眼睛,眼中还透着疑惑。
琴声,为何变得如此悲凉……
王妈妈见这有钱的主,又是点头又是摇头的,她也是没敢再出声,只得杵在楼梯之间,弄得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半晌后,陈汝远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放在王妈妈手上。
“我自己上去,不要打搅。”
他的声音平和中又透着不容置疑。
“哎!哎!妈妈我呀,明白!”
拿到银子的王妈妈自然不会触了这财神的霉头,连连点头哈腰,让道下楼。
陈汝远见对方很识趣,便转身继续寻起那琴声。
他脚步很轻,很慢,生怕踩中这二楼走廊中,某块松动的木板,吓到那抚琴的人。
随着他远离喧嚣,那琴声也是越发清晰入耳。
直走到一处虚掩的房门前,他才再次驻足。
抬头望去,门牌上写着两字——莫忘。
莫忘……莫忘……你这琴声凄凉,真就是让我难忘,我倒要看看你是哪里来的妙人儿。
陈汝远凑近房门,透过那半掩的门缝向内窥望。
房内布置淡雅,一琴、一桌、一床、一橱、两凳子。
床帐、幕帘均是青色,墙壁挂有两幅字画,除此以外,别无他物。
不像是这寻欢作乐之地的格调,倒像是哪家待嫁小姐的闺房。
那抚琴的是位姑娘,真真跪坐在窗前,时而抬头望月,时而低头愁眉。
因是侧脸,又戴一层青色面纱,却是让陈汝远无法看清她的容貌。
只得听那拨动琴弦之间,藏着道不出的千言万语,听不尽的雨恨云愁。
难道……她是思念哪位心上人了?
陈汝远不禁打起了退堂鼓,这心有所属之人,怎可冒犯?怎能叨扰?
正欲后退,房内琴声却是戛然而止。
“门外窥听,不登大雅,还请入内,不要做那小人儿。”
房内姑娘,一字一字轻吐而出,不急不缓,字字明辨。
声如清泉流淌,音似潺潺细流。
只听得陈汝远不愿再挪离半步,伸手慢慢推向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