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夏川萂为?她家公子肠胃担忧的时候, 前面正在宴客的郭继业却是没有那么快结束的。
乡民们吃东西非常快,风卷残云,郭继业半个蒸饼还没咽完, 底下案几上脸盆大的陶碗和小?山似的蒸饼就都入了他们腹中了。
对乡民的用餐速度, 郭继业是有些吃惊的, 见状忙让赵管事再去上膳食, 不拘什?么,只要?能吃就行。
一个年迈的老翁起身?见礼, 叫住了再去吩咐膳食的赵管事。
郭继业认识此人,此人正是这前后围子的三老之中最有威望的一个,葛老翁。
葛老翁努力直起佝偻着的腰身?, 对郭继业道:“公子无需介怀, 今日宴食十分?丰盛,吾等俱已饱腹,只是心?中有烦忧未解, 是以还要?叨扰公子片刻。”
郭继业想邀请这位老者入内详谈,但想起这里本来就是议事之地,只是暂时被用来宴客而已,既然已经是内了,也?就无需再挪动。
郭继业来此之前,自然是做过功课的, 是以他对老者接下来所说的话是心?中有数的。
葛老翁站出来说话,他的身?后呼啦啦站了一地的乡民汉子们,俱都?眼睛灼灼的望着上首唯二的主仆二人, 不像叨扰, 倒像逼宫。
赵管事眼神冷了冷,一手状似随意倒扣腰间, 实?则那里藏着一柄软剑,一有不妥,他会立即让冒犯之人血溅阶下,休想靠近他家公子半步。
一直闷不吭声的隐在郭继业身?后阴影中吃饭的高强则是将身?形隐藏的更?深了,他是杀手锏,是公子的最后一道防线,任谁想要?伤害公子,都?要?踏过他的尸体才行。
郭继业给了赵管事一个安抚性的眼神,原本因为?长者敬告而起身?为?礼的翩翩佳公子重新跽坐在主位,他下巴微微昂起,眼神变的疏离而倨傲,瞬间让原本还在欢畅宴饮打成一片的主客双方拉开距离,温情脉脉的面纱被无情揭开,曝露了双方真正的关系。
地主与佃农的关系,主人与奴仆的关系,剥削与被剥削的关系。
之前因为?葛老翁率先搭话和乡民们隐隐的压迫营造出来的主次强弱氛围瞬间倒转,郭继业主仆两个看似势弱,但在场的乡民,有一个算一个,别说动郭继业一下,谁要?敢对他大?声说一句话,外面刀甲披身?的郭氏府兵瞬间就能冲进来,一刀一个全都?给砍喽。
什?么?你们天生嗓门大?,不是有意冒犯公子的?
那又如何,人死都?死了,还能再给你赔一个不成?
那不是笑话吗!
对高高在上的贵人们来说,农奴的命,尚比不过蝼蚁,又如何谈一个“赔”字?
葛老翁咽口唾沫,努力将腰背挺的更?直一些,好像这样就能护住他身?后的百多条汉子一样。
葛老翁道:“公子,吾等无意冒犯公子,只是春耕在即,为?了不误了农时,小?老儿只能腆着老脸向?公子求个恩典。”
郭继业不为?所动,在场有一个人可?以为?他代言。
这个人就是郭管事。
郭管事原本是隔壁山头郭氏田庄的二把手中的一个,郭继业将这椒山以及椒山山脚下的前后围子乡弄到手,就提拔了郭管事来管理?整个椒山范围。
郭管事早在年前接到任命之后,就年都?没过直接带着心?腹手下来到这前后围子乡与王氏留下的人手做交接,郭继业书?案上有关于?椒山的一切文书?案卷,有六成都?是出自他手,所以,对前后围子的乡民们,没有比他更?清楚的了。
郭管事并不是黑心?烂肺的黄世仁,相反,他是想在椒山做出一番成绩来,不辜负主家对他的提拔之恩的。
椒山上的花椒树、土地里产出的粮食和喂养的牲畜是财产,这在前后围子里生活的乡民们同样是财产,没有了这些乡民,椒山谁去打理??土地谁去耕种?牲畜谁去饲养?
还有他家中伺候老娘端屎端尿的奴婢,天不亮就要?起身?给他家干活的奴仆,儿子的侍妾,女儿的丫鬟......无不是来自这些乡民。
所以,即便今日郭继业就要?到,在他听说后围子有狼群闯入之后,他还是丢下郭继业这边,带着邬堡内有限的府兵集结乡民青壮们杀狼去了。
事实?证明,他的决定是对的,郭继业不仅没有怪罪他怠慢,还亲自带着府兵来助他一臂之力,彻底清理?了此地乡民们的一大?祸患。
只是,这些贱民们不会是看他们公子平易近人好说话,以为?带着他们打了一次猎就心?生妄想图谋一些不该图谋的吧?
王氏在的时候,他在隔壁山头那边可?没听说这些人敢放个响屁啊?他来接手的时候,也?没见有谁敢在他面前说个不字啊?
怎么他们公子一来,就能挺直腰杆要?好处了?
方才宴饮的时候,郭管事还在和一个猎户抢肉吃呢,现在他从人群中站出来,走到葛老翁面前,对他拱拱手,皮笑肉不笑道:“葛翁,今日之前您在咱面前可?不是这么说的,怎么,现在当着公子的面,想反悔了?”
阎王好过,小?鬼难缠,葛老翁能在郭继业面前挺直腰杆,在郭管事面前却反射性的瘫了腰身?,语气也?软了三分?,几乎带上哀求了。
他道:“郭管事,咱们之前商议好的佃租、借贷等章程都?不变,只是,公子福泽深厚,小?老儿也?是想带着乡民们沾沾公子的福气,今年能好过一些,家中娃娃也?能多口吃的,实?无反悔之意。”
郭管事嗤笑:“王氏佃租十佃六,咱们公子就是为?了能让你们多口吃的,改为?了十佃五,怎么,这还不算福泽吗?”
葛翁更?是气短了两分?,颤颤巍巍道:“可?是,王氏临走的时候收走了粮债,咱们今春无粮种耕种了呀,种子不能下地,就是佃租再低,咱们大?家伙也?是交不起啊!”
前后围子的乡民每年耕种出的粮食,除了交高额佃租之外,也?就够给还王氏借债利息的,为?了来年能继续耕种,每年春耕之时,他们都?会继续向?王氏借贷粮种,这样年复一年,乡民们家家无余粮。
今年更?惨,王氏临走前,几乎将能收走的债全都?收走了,没给乡民们留下一粒粮食,要?不是郭管事及时来接手,今年冬天,前后围子乡民能冻饿而死大?半,而救济乡民这一个多月来的粮食,是郭管事以公子仁慈体恤百姓的名义全部白送的。
也?正是因为?如此,葛翁当着郭继业的面站出来诉苦才会尤其让郭管事瞧不起。
郭管事:“粮种的事我已与你们商议过了,郭氏会按照官息贷给你们粮种,等秋收之后本息结算即可?,你们也?都?答应了。至于?你所说的王氏收走粮债之事,王氏交接给郭氏的债券我也?当着你们的面按份额销毁了,你们也?无异议,你现在又提粮种之事,是又有了新打算吗?”
郭管事将话说的非常清楚明白,也?完全没有含糊说不清之处,更?没有以权谋私从中贪墨之事,这让葛翁辩无所辩。
葛翁去看上首位上端坐的郭继业,郭继业面无表情的看着阶下双方对峙,好似无关之人一般。
但他怎能是无关之人呢?
他手里握着他们所有人的命脉,他是他们这里所有人的主人啊。
葛翁声泪俱下对郭继业诉说道:“公子明鉴,小?老儿今日豁出这张老脸向?公子讨个恩典。咱们前后围子共丁口八百一十二,其中老弱残四百八十九,青壮一百三十一,妇孺一百九十二,这八百余丁口,本地世居之人只有一百余口,其余全部都?是在王氏前围子邬堡建成之后投奔而来被王氏收为?佃农的。咱们来的时候一无所有,一衣一食一田一锄全部都?是从王氏借贷而来,这利滚利,贷垒贷,此生此世事还不清了,不知子孙后代可?有还尽之时?”
说到这里,葛翁已经泣不成声,跪倒在地了,他的身?后百多条汉子们也?是无声哭泣,面露惶然和哀求。
郭管事皱眉,他们家公子年纪尚小?,未经人事,面慈心?软,最见不得这样凄苦的场面,这葛老头好算计,这是在他们公子面前使苦肉计,让他们公子起了怜悯之心?,好给他们更?多的好处。
比如,免了他们之前在王氏那里欠下的所有借债,毕竟现在是郭氏当家了嘛,郭氏可?以表示仁慈,一把火将王氏留下的债券全部都?烧了。
再比如,免了他们今年的粮种债,让他们无偿耕种,这样等到秋收的时候,他们就可?以至少得到一半的粮食了。
再再比如,公子见他们实?在可?怜,赏他们安身?立命的粮食布匹银钱,好家伙,这下是连田都?不用耕了,直接发家致富了!
郭管事见郭继业竟然思?考起来,心?里着急的要?命,连连给赵管事使眼色:赵老哥啊,咱们可?是一伙的,得为?公子着想啊,不能让公子着了这群刁民的道啊......
赵管事接收到了郭管事的眼神暗示,但是,他是想放手让公子自己做,看看他到底能做到什?么程度的,所以,他无视了郭管事的暗示。
郭管事在下面眼睛都?使抽筋了,就听郭继业状似疑惑的问?道:“依葛翁所言,葛翁所代乡民之意何为??所求恩典又是为?何?”
葛翁闻言,忙抹泪道:“小?老儿求公子能无息借贷给前后围子乡民粮种,小?老儿为?乡民们担保,等秋收一定偿还今春所有粮贷。”
郭管事嗤笑:“葛翁,你怎么不说,让公子白送你们粮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