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立,小萌老师好!”
“同学们好,请坐。”
清晨,厚厚的云层遮住了太阳,却没遮住孩童们的笑声,小萌老师快乐且痛苦的一天就这样开始了。小萌老师是一名机构老师,同时也是一名刚毕业的大学生,因此格外珍惜这人生中的第一份工作,素有抱负的她在两周前入职时便立志要成为一名温柔的美女老师。
“小萌老师不会还是单身吧?”
“你傻呀!小萌老师说过,问问题前要先过过脑子,怎么会有男人喜欢男人婆呢?”
但身为老师不应当被刻板印象束缚,该出手时就出手。
“你们俩跟我出来一下。”
时间过得飞快,网络模拟出来的身体也出现了疲倦,这种疲倦是跟老师的精神状态相关的,会反映在某些细节上,比如泛红的手掌,不过恰好下班时间到了,疲惫的精神马上得到了放松。看着屏幕里的头像一个接着一个变灰,小萌老师仍选择呆在虚假的空间里,她不想回去。
她一会儿看看盛开在窗台的玫瑰花,一会儿坐在位子上发呆,一会儿逛逛其他教室,一会儿想想今天该留什么作业,一会儿又自我反省,“哎!不行,还得学习,我果然还是不能下班。”反正就是想尽一切办法让自己忙起来。
她拿上笔记本去旁听学习,如果学生要自习,她就单独开一间教室,同他们一起自习。在这种狗皮膏药似的情况下,她不敢说教学质量得到了巨大提升,但她绝对在所有学生面前混了个脸熟。从下午4点到晚上10点,直到睡觉的闹铃响起,小萌老师才最终下线。
“结束了……咦?”
刚摘下耳机的她还来不及抻完懒腰就听到门外传来一阵说话声,“宝贝?宝贝?”
听到这个声音,她激动地快速卸下身上的大小设备,然后全力奔向门口,一步一步,发丝不停颤抖,泪水却倔强地停在原地。她大喊一声“谢谢”,面前2米多高的玫瑰花就“谢”了。
这朵玫瑰花是这房间的门,是她母亲心血来潮设计的,内外用的都是一样的玫瑰纹饰。门关上时,花苞开了,那是一朵巨大的蓝色妖姬;门开启时,花苞谢了、弯下了腰,中间的心路是唯一的通路。若是从外向里进则会看到玫瑰花在欢迎,而若是反过去看它,它更像是在挽留。
若是让她来评价这扇门,她会说:“这扇门有造型但难看,有创意但难用,主要突出一个眼前一亮。”不能看二眼,也禁不住细想。它没有被拆完全是因为她母亲想到就做的恐怖执行力与顶级的家庭地位。
小萌老师没等玫瑰花门完全打开,“嗖”地一下便从门隙中窜到了客厅,一下子冲过去抱住了一个身穿淡紫色长裙的精致女人。
“妈妈!”
“诶!宝贝,生日快乐!”
2050年10月29日,今天是她20岁的生日,她紧紧抱住女人骨瘦如柴的身体,逝去的泪水再次从干涸的井底喷涌而出,滋润着脸颊。她埋头痛哭,任由滂沱的泪淹没了眼里那微弱的光。
“哦呦,小哭包来了,敢问这位小萌老师,你怎么不用真名啊?”
“噗呲…”这句绝对称不上好笑的话竟然逗笑了林萌萌,她趴在女人的胸脯上听着心脏跳动的砰砰声,说话却是克制得很,“在元宇宙上课当然要用网名喽,规矩定的嘛。”
“林萌萌”是她的工作昵称,取自她的网名“林萌萌牌快乐迪迪”——寓祝她和母亲永远快乐。母亲姓林名夕,这段时间很不开心,谈心也格外地少。那今天……是因为今天是特殊吗?杜岚蓓的目光不断闪烁,思绪被女人打断,“那咱俩的约定你还记得吗?约定也是规矩的一种哦!”
杜岚蓓松开双手,站在女人面前说出了这世上最美的情话:“妈妈,我爱你。”
女人很是开心,她移开身子,露出放在餐桌上的礼物,“宝贝,我也是。来看看蛋糕喜不喜欢?”
“喜欢!又是你亲手做的?”
“当然。我宝贝的生日蛋糕可马虎不得,稍有差错,你爸爸饶不了我。”
“太好了,我必须得来品鉴一下,看看妈妈的手艺有没有退步。妈妈,啊——”
“这么大了还要妈妈亲自喂,害臊不害臊,自己吃。”
“我是让你张嘴,我喂你!”
“啊?啊、啊,我吃不了,牙疼,你吃吧。”
“真的?自己亲手做的蛋糕,不尝尝?”
“不了,自己做的时候尝了一点点,嘿,这牙给我疼出阴影了,你吃吧。”
“嗯,别说,你还真是滴水不漏啊!”
“啊?什么?”
“没事儿,只是说你牙疼得真是时候,行吧,我自己吃,你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吧。”然后两人就大眼瞪小眼,谁也不再说话。
往年的生日都很幸福,一家三口把这一天当除夕春节一样度过,可今年除夕的那一天,杜岚蓓的家中发生了一场巨大的变故——她父亲去金露机场接她和母亲的路上发生了车祸,不幸撞到头部,成了植物人。车祸是由于肇事者的自动驾驶系统突然发生故障,在车流量巨大的十字路口没有及时进行人工驾驶修正就贸然前进所导致的正常交通事故。肇事者当场死亡,他家中没有任何亲人,在当地相关部门免除住院费用后,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其实以现在的科技完全可以在患者大脑损伤基本修复完成的前提下,同患者大脑建立元医网——一种专用于医疗的元宇宙系统,让专业的医师和其家属(与其关系不错的人在经过其家属同意后也可以)进入其中唤醒患者的意识,内外通力,达到治疗植物人患者的目的。可惜这种方法无法治疗她的父亲,原因是……
“我们将令尊自深渊中唤起,照旧全力救治,奈何令尊不愿苏醒,致初疗以失败告终。今对症之法举世无双。初疗寻因,复疗见效,古今之方也。然此法需令尊异世神魂相助,若无此等助力,恐……”
“说人话。”
“您父亲恐有寻死之志,若是这样,谁也救不了他,希望家属做好心理准备。”
她父亲不想活!
杜岚蓓无比震撼,她特别清楚他的爸爸是多么地爱他的妻女,所以她当时没忍住骂了那名主治医生:“住口!庸医!你个庸医!爸爸不可能抛弃我们!分明就是你们医术低劣,强词夺理!你们……”(脏话屏蔽中)
虽然杜岚蓓嘴中这么说,但是她知道这里已经是世界上最好的医院了,她的父亲恐怕真的是凶多吉少了。杜岚蓓的眼睛赤红,不是星辰瞳的缘故,而是因为父亲的愚蠢,她实在想不通他到底为何如此狠心。
那日,母亲林夕阻止了女儿的恶语相向,她弯腰曲背,没有泪水,没有颤抖,只有面色的苍白出卖了她,“我有个小小的请求,希望您能答应。”
“不用客气,您请说。”说话的正是那位庸医。
“我希望我们娘俩能一起参加复疗。”
那时医生看在她们如此可怜的份上,同意了林夕的请求。复疗时,杜岚蓓看到了父亲脑中光怪陆离的世界,她知道这里,青苔石碑、承天峰、美梦森林、萍儿湖,这里是她跟父母描述过的美梦花圃,父亲梦里竟也有?经过了一天一夜,复疗终以失败告终,植物人状态成为定论,杜岚蓓只得死心。
“你们这次也看到了,我们也尽力了。有时即使现实很残酷也要承受住,不能被现实击垮。”还是那名医生,他在复疗结束之后说的话令母女二人记忆犹新。杜岚蓓也因此对那名医生表示感谢与歉意。她把那位医生的名字牢牢记在心间,打算以后有机会报答他。
女儿死心了,但她一夜白头的母亲依旧没有死心。某一天早上,阳光从母亲的侧面射过来刺她的眼睛,她发现母亲的头发白了,耀眼的光芒比阳光刺的还要深。这几年母亲一直用工作麻痹自己,她每天在公司与医院之间东奔西走,回家的次数屈指可数。她的郁郁寡欢被杜岚蓓装进心里,她很为母亲忧心,因为她知道母亲这么做只是为了医生随口说的一句话罢了。
“家属可以乐观一点,现在科技日新月异,万一明年就有希望了呢,运气这种东西谁又说的准呢?”
于是母亲就仿佛赌徒一般,把一切都压给了运气,可开赌盘的是人是她最爱的父亲,不是神呀!人啊,已经无力回天了。
这虽是母亲唯一能做的事,而且父亲的公司是一家科技研发公司,在医疗设备方面略有建树,因此有一定的赌资,可这已经不是医疗技术的问题了,而是她父亲不想活,即使她们再不愿相信。她不想母亲如此奔波劳碌,不想再失去一个亲人。
杜岚蓓很想帮助母亲,多次苦苦哀求:“妈妈,你休息一下吧,哪怕休息一天呢?你这样我害怕……你这样我真的好害怕……”但母亲只是淡淡地说了句“抱歉”,挣脱掉女儿紧紧挽留的双手后便独自离去。
从此以后,这偌大的家里就只剩下杜岚蓓、机器人管家玫瑰和一只名为小二的萨摩耶。她们与清风明月作伴,一同守着那座令人艳羡的高级别墅,距离上次相见已九个月有余。
滚动播放的回忆占据了杜岚蓓的大脑,一段又一段。餐盘里的美味蛋糕不断被刀叉切割,一刀又一刀。对面的女人看她有些恍惚,小心翼翼地问:“喂!你怎么了?”说罢,女人还拿出右手在她面前晃了晃。
杜岚蓓缓缓抬眼,凝聚的涣散,涣散的重新凝聚,神情渐渐庄重,又在最后努力挤出一抹微笑,“没什么,蛋糕还跟从前一样好吃。”她瞥到了生日贺卡,顺手给它翻了个面。
听见她的话,女人放心了,随后她又好像想到了什么似的,“诶呀!我这记性!快来许愿,今天我来实现你的三个愿望。”
女人急忙插上生日蜡烛,杜岚蓓在一旁默默看着她,像要把她看个透。女人不知从何处掏出一只打火机,将蜡烛一个一个点燃。女人虽是大家闺秀,但言谈举止绝对谈不上优雅,在点完全部20根蜡烛后,她熟练地转动打火机,自买自夸,“完美!我真的太牛了!”
杜岚蓓看不下去了,她一口气就把蜡烛全部吹灭,然后紧接着说出了自己的愿望,“我第一个愿望就是想知道爸爸是不是还有救?”
女人本想问她为什么不先许愿,结果她直接把愿望说了出来。女人沉默了一会儿后说道:“是。”
杜岚蓓又问:“爸爸的车祸是不是不是普通的交通事故?”
女人沉默了,沉默的时间比上次要长,结果刚要张嘴说话就被杜岚蓓压了回去,“你知道么,原本我已死心了,可有一天偶然发现爸爸的死竟然与去年7月的一场事故极其相似,同样的经过,同样的结果。而且你猜那个人是谁?”
“是沈叔!”她自问自答,“沈叔、钱叔、爸爸,他们仨是最好的朋友,现如今其中两人以同样方式死去,钱叔和你却一点都不怀疑,从来没有调查过,这太不正常了。我这九个月里去几趟爸爸的公司,发现爸爸的公司已经成了钱叔的公司,公司里还全是陌生面孔,我熟悉的人都不知去向,就连电话都打不通,鼎盛集团浑身透着诡异。这些是不是都和……”
“胡说八道!”女人扇了杜岚蓓一巴掌,然后冷冷地说道:“这事儿不准再提,你也不必再调查了,好好教你的书吧。我走了。”
“等一下,”杜岚蓓捂着滚烫的脸颊说,“我不是还剩一个愿望么?”
“说。”女人停下了脚步。
“刚才的所有话都是出自林夕之口吗?玫瑰。”
女人点头,“林夫人早就知道你会问这些问题,所以特意嘱咐过我,巴掌也是。”
杜岚蓓坐到凳子上,看着剩下的生日蛋糕,她心中似乎堵着一口气,于是她又问道:“那她知道你骗不了我不?”
“知道。”
“呵,先知呢。”
“小姐,那我先出去溜弯儿去了。”
“滚。”
“哎。”
玫瑰走后,她疯了似的逃进卧室,划上门锁,而后,窗帘也自动拉上了,这时,泪腺终于决堤了。在没有一丝光的黑暗里,泪滴从玫瑰红色的星辰瞳中坠落,只刹那,房间内到处都是长满尖刺的野玫瑰。有限的空间里,野玫瑰互相伤害,用鲜血来磨平尖刺。
机器人管家“玫瑰”带着本不属于她的样貌伫立在玫瑰园中,她正在把刚才偷录的音频发给林夕。她一头咖啡色的齐腰长发被顽风吹起,身上还穿着林夕最喜欢穿的淡紫色的薰衣草连衣裙,使她在红色的玫瑰丛中尤其显眼,十分想让人凑近看看。而她裸露的皮肤已经达到了以假乱真的程度,就算近距离接触也很难发现这是机器人。可惜,家人除外。
“对不起,妈妈今天不能来陪你过生日了,妈妈保证以后一定给你补上,我发誓!这次就让玫瑰陪你一回儿吧,生日快乐呀!我的宝贝。”
生日贺卡上的字字句句从玫瑰旁游走,穿缝而过,并未过多停留,最后融于朦胧暮色中,看上去就像没有痕迹似的。没过多久,另一种字句另一种情感便从玫瑰唇齿间流露。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方才没机会唱起的生日快乐歌终于响起,风轻飏,万千玫瑰暮色斜。夜里的她们似乎披着奇异的斗篷,只有明暗的色调却总能调出万种风情,她们总能触碰到每个人心中最柔软的那一片。莫说美景无人欣赏,头顶那片日月星辰相伴的天穹,这不正是某个人的眼睛吗?一颗流星悄然划过,那人或在流泪,或赤裸挂在两颊,或藏于手帕,或隐忍不发,但她确确实实看见了流星。
玫瑰看见玫瑰开了。
“薰衣草的味道与玫瑰有所不同,它有时淡雅清新,有时张扬强势,异常奇特。陶醉其中的人往往能够忘记烦恼。”
霜月苑唯一一个亮着灯的房间里,林夕把一捧薰衣草花束放到丈夫的床边,她坐下来,看着他笑道:“路过花店时特意给你买的,喜欢吗?”
“你送的我都喜欢。”熟悉的声音从一旁的陪护机器人口中出来。陪护机器人很小,就放在杜炜翰的枕边,一点也不占地方。
“那我今天在这儿陪你,生气吗?”
“你说呢。”陪护机器人能根据问话者的心情判断回复结果,所以他“不得已”生气了。
林夕闻言微笑道:“闻闻花香,别生气了,我先去洗漱。”
同平时一样,十分钟不到,她便走了出来,往床上一躺,准备睡觉。她蜷着身子,缓声道:“晚安,阿瀚。”
“哎,真拿你没办法,晚安。”
乌云遮住月亮,浓雾笼罩大地,在房间里的灯关上后,霜月苑彻底陷入了一片静谧死寂的黑暗泥潭。黑暗里,泪水划过脸颊。黑暗里,薰衣草发出一句极轻的叹息,任何人都听不见。
与此同时,夜的另一头,玫瑰擦掉眼泪,删去不该有的记忆,回去了。而梦中的小哭包采下房间里的一株株玫瑰,做成玫瑰花饼和玫瑰花茶。老枫树下,藤椅荡漾,玫色瑰香止于唇齿间,“梦里再见。”
要快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