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林羡云一大早就给儿女们发去信息说早上九点整在家里集合，所有大人无特殊情况全部准时参加。
这天难得下起了小雨，不同于南方那样的牛毛细雨，空气也还是干燥得要命，老林这几年愈发想回南方老家了。
十年如一日地擦拭相片，老人嘴里喃喃地道：“老秦哪，你那边的亲戚我可一个都不敢叫啊！那一大家子哪一个是省油灯啊？你要心里腻味，这么着吧，赶明儿你就来接我，去下面说道说道！你也早去个十几年，房子车子该有了吧？”手里动作没停，摆出新鲜的贡品水果。话锋一转，“还有老太婆呀，你在天上好好看着哪，这儿媳依旧没挑走眼哦，几个好儿媳啊，这是我们的福气哝！这几个昨天的水果就废物利用一下吧，正好几个孩子晚点来，也省得我再下楼买。”说起温柔地笑起来，皱纹全部舒展开。
信息发出去没多久，逸舒携未婚妻方遥清就到了，这两人住得近，又都是规规矩矩的人。遥清进门就大包小包没地放，“爸这是您爱吃的芙蓉酥还有叔叔寄过来的绿豆饼，说您年轻时就爱吃这一口呢，婚礼带过来又嫌重，直接寄给您又怕您不好取，今早上刚到的呢！”，逸舒一边换鞋一边说：“爸，过几天姑母还有几个叔父到了咱们得去车站接一趟吧，还有住宿、出行这些都得事先安排好。”
逸舒其实有些紧张，生怕出错。
老林赞许地点点头，“你接你姑母的时候来顺道接一趟我，她这几年出来的少，大老远过来，于理于情于辈分我也得去一道接这个大姐姐，对你那几个叔父倒不用太拘谨，特别是你小叔，我那亲弟弟，从小就没规矩惯了。”
其实老林心里也紧张，说不上来。虽说逸舒从小就是秦时一个人带着，后来也接来BJ，与那边少有交集，但老林总感觉这次婚礼非比寻常。
逸舒也不是没见过这几位长辈，但自己跟其他几个兄弟妹到底是有些不同，他害怕自己态度不够好安排不够周到，又担心这几位长辈觉得他是养子从而甩脸摆架子。
这会儿刚七点出头，逸舒给他爹秦时上了香，仔仔细细地把三个相片又擦了一遍。遥清也没闲着，上完香后又帮着老林一起打扫屋子。
06
“嫂子这么早就来了，我还以为我来的已经算早的。爸呢？”循声望去，来者赫然便是林家小儿子的遗孀颜溯光，乌黑的头发用一个半旧的鲨鱼夹全部夹在脑后，一双眼睛尤其淡然，看啥都冷冷的。丈夫林迎诚因公殉职后她坚持不再改嫁。
“溯光就来啦？爸在里面跟逸舒说话呢，吃了早饭不？”遥清打心底里佩服这位小弟妹，伸手递给溯光一双拖鞋，往她身后打量，“咦，平安没跟着一块来呀？我今儿还带了好些糕点过来呢。”
提到儿子林平安，溯光幽静似水的眼睛才散出一点笑意，“吃了的，我出来时那小懒虫还在睡着，也干脆懒得叫他。”说完便不再说话，坐在一旁望着客厅一角的摇钱树出了神。
她记忆中的树绿得很好看，片片枝叶亲密地依偎在一起，是当时迎诚发奖金时买来孝敬他爹的，只记得男人嬉皮笑脸，没个正形地一会在她耳边说着浑话，羞得她双耳通红，一会儿呢拉着他爹使着坏说道：“老爹，你几个儿子里就我没出息，要说没有吧，”迎诚两手拍在老林肩上，“也还是有一点的，不急哈老林，刚发奖金也不多，跟哥哥们相比，剩余的部分就拿这摇钱树抵了，你可别小瞧，我特意叫上我老婆今早从花鸟市场上搬回来的，说不定啊，”他故弄玄虚，双眼一只眯着，睁开另一只，“欸嘿，你明儿个早起钱还真给你摇来了......”如今这树早已不再翠绿，树叶也几乎脱落，只剩下一个枯枝干光溜溜，老林也从不许人摆弄，自己好生伺候着。
逸舒早就提过，颜溯光性子原本就有些冷，小弟弟迎诚去世后更加话不多，但人是实打实的好。遥清也不多讲话，起身倒了杯水轻轻地放在溯光手边，而后就继续忙活去了。
溯光不难过是假的，特别是丈夫迎诚刚走那会，她天天哭，哭完又一页一页地翻看他们的聊天记录，于是又哭起来了。她是江浙沪独生女，娘家人来了一波又一波，无非是要她趁着还年轻带着孩子赶紧找一个，实在不行孩子留在林家，她一个人改嫁就行了。这些话如匕首扎入溯光心里，也在提醒着她，是啊她还有孩子，她和他就剩下这个孩子了，不能放弃。于是第二天，她便振作起来从二嫂沈和乔家把刚满周岁的平安接回来，后来她一个人带着儿子，既不要娘家人插手，也婉拒了林老头这边的帮助，凭着一股狠劲还真将孩子带得有声有色。
林老头湿润着眼睛出来，一瞧见小儿媳，眼圈更红了些。溯光立马起身，叫了句爸便匆匆进入卧室。逸舒正要出去，碰上进来的溯光，溯光已经有了些哭腔，闷闷地喊了句:“逸舒哥。”随后走向遗像柜前，不管不顾地从口袋掏出几颗葡萄棒棒糖放在迎诚相片前，“你哪是这么规矩的人，规规矩矩在这方框里，其实心蔫坏，二半吊子。对身体好的水果从来不吃，这么大年纪就爱吃糖。你爸也不让我把这相片拿回家，我知道他是为我好，觉得耽误我了，但是，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呢，算了不跟你说这些文话，你个粗大条也不喜欢听这些。你儿子平安转眼快六岁了，你出事的时候刚小小一坨呢。小家伙最近喜欢奥特曼，我就跟他说呀，”溯光眼泪一滴一滴掉下来，一遍遍擦着丈夫的遗像，“我说，你老爸就是现实版奥特曼呀，这小子一听可乐坏了......”
颜溯光红肿着眼睛出来，老林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小儿子一直是他的一块心病，他也不是死板的人，觉得不能耽误人家姑娘，可这儿媳有义，一个人拉扯亲孙子长大，逢年过节都会带着孙子平安过来吃团圆饭。
八点半，老二林迎谦带着妻子沈和乔一块到了。
沈和乔是BJ姑娘，家底殷实，从头到脚都精致着。微卷的长发随意披着，头上戴的是香奈儿的发卡，一双丹凤眼尤其秀气，看起东西来眼睛微眯，总带着一丝审视。丈夫迎谦也争气，身居一家私立医院的高位。不管到哪里都是提着一个公文包，一分钟起码得扶十几次眼镜框。
“真是，公爹你下次能不能下午再开会，我正好晚点起，做个全套SPA清清爽爽地过来，开会开得晚些，正好再包饭就perfect啦！”和乔打了个哈欠后越说越开心，正拉着丈夫一溜儿没停，迎谦看了看父亲的脸色，轻扯了一下妻子的衣裙让她坐下沙发别说话。谁料沈和乔丝毫不懂丈夫的暗示“老公你干嘛！我这身可是刚买的，扯坏了你可得再报销我买一件新的昂。”
她从小就被宠爱包围着长大，思想简单，平时就爱买点奢侈品。
老林坐不住了，拿起老茶杯喝了口龙井，啐了口茶叶末子，神情未见有异，“咳咳，到了的先想想自己这段时间的所思所得，没到的，”说着一双鹰眼抬起来向门口一扫，“老大也还没到吗？逸舒你给你大哥去个电话，”又喝了口茶，一思量，“还是给你大嫂打，你大哥在开车。老四又给我迟到了，我这当爹的平常跟女儿见面还是在电视上！”老爷子有些动怒了。
也就老二媳妇沈和乔还敢凑上去，抽张纸擦了擦茶几，将包包放在桌上，身体往沙发后一靠，“公爹你别说，庆庆上次电视上妆造就不太行，颁奖典礼怎么能用口红呢？上面主持人叽里呱啦一大堆，口红时不时就会脱，她旁边那个女艺人，哎呀就她那对头，人家妆造就很合适！还不如让我去给庆庆画。”说着全然不顾周围人的脸色，接着说道，“还有您别光喝那茶呀，你喜欢龙井，我给您点一个醒时春山，年轻人都爱喝的这个霸王茶姬，真的他们家超绝的！我这还有会员号是186...”
林迎谦人都吓坏了，他从小就有些畏惧这个威严的父亲，正要拉妻子时，一道满含笑意又爽朗的女声响起。
“爸！各位弟弟弟妹们！好久不见啊，这是遥清吧？”这是大嫂吴殊到了，只见她一上去就亲热地挽着方遥清，几个呼吸间已经从口袋里掏出一串小手链带在遥清手上，“别摘，不是啥名贵东西，这是大嫂做实验闲暇时候做着玩玩的，她们几个都有的，听话，算是大嫂的贺礼哈。溯光？溯光！怎么坐这么远，平安没来呐？我还特意记着这次可一定带过来呢。”溯光坐在角落，听闻叫到自己，向众人笑了笑，“那小子这个点睡得正香呢，我也就懒得叫。”接过吴殊手里的银手环，上面带着两个铃铛写着：平安。
吴殊端庄大气，是一所实验机构的研究工程师，与林家长子林迎舟工作时相恋，自结婚起就相敬如宾、举案齐眉，让人好不羡慕。
老林这才有一点笑意，微品一口手中的茶，“来啦？路上堵车吧这个点才来。”他对吴殊尤其喜欢又尊敬，国家公职人员，又一点没架子，事事考虑周全，听她说话如沐春风，如闻流水。
长子林迎舟也紧随其后，众人望去，迎舟长得最像老林，一双眼睛最是相像，一眼扫来仿佛能洞悉人心，只不过迎舟有些官威，走路时手不自觉地就放在身后，俨然领导视察。又向里走了几步，走到父亲面前不敢再耍官腔，老老实实地放下手，毕恭毕敬地说：“爸，您最近身体还好吧？”
“诶哟，担不起！有劳领导您挂心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叫你爹呢，从进门起就背着个手，来视察空巢老人哪？要不要我去联系一下电影学院摄像的、灯光的、导演的、剪辑的都给叫来，保管儿明天的民生头条就是您！”
一听这话，在场的儿子儿媳们脸色都凝重起来。本挨着溯光坐的大嫂吴殊心吊了起来，连忙也站起来了。坐在旁边一直没说话的遥清想开口为大哥辩驳两句，但到底是新人，看着发火的老头还是有点犯怵。就连和乔也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她倒是有这个胆量开口，正欲开口，无奈丈夫迎谦扯了下她的衣服，这下她也不敢轻易开口了。
“叮咚~门已开启~everybody~你们最最亲爱的国服影后大驾光临！尔等......”
卡在最后一分钟，老四林迎庆也到了，这闺女算是走了林老头的老路，也进入了娱乐圈，并且摸爬滚打多年，已经小有成就。
一进门迎庆才发现气氛之诡异。大哥迎舟头低低的，一个干部像个小学生似的罚站；大嫂吴殊秀眉微蹙，紧紧反握着弟妹溯光的手；二哥二嫂坐在贵妃椅上一言不发；三哥逸舒拼命地使眼色示意她乖乖的别乱来，新嫂子遥清显然也忧心忡忡。
闺女迎庆却是个心大的，进来时不忘摸了把玄关处的白菜装饰玉石，又拍了下养得生机的绿植，一手反过来捏了捏酸痛的肩膀，嬉皮笑脸地走到父亲面前，手背在后面悄悄给大哥挥了挥示意她来顶着，“哎哟喂我滴皇阿玛诶，短短一周不见，您可是越发玉树临风、风流倜傥咯，要是在剧组呀，我高低会误认成哪位影帝过来玩！”说着推了一把她大哥，故意把迎舟推走，“破烂堆捡来的大哥挡着我跟皇阿玛撒娇了，边儿待着去！”绕到老林背后，把头放在老父亲的肩膀上，一般气消的老林就会亲昵地替她顺头发。
林大家长这次气的不轻，一手推开女儿的头，“你也老实站那去！你们兄妹两倒是一个偷油，一个放风啊！今天就算了，正事要紧。后天呢是逸舒和遥清的婚礼，我也不跟你们兜圈子，给我打起精神来，老大你负责帮着接待咱们这边的亲戚们，殊丫头你刚回来，看看哪里需要搭把手就好了，都让迎舟自己去弄。老二你眼镜坏了就给我换，进门也没停过扶眼镜!和乔的关系多，你两赶紧地安排好宾客住宿和交通问题，该报销报销，回头一并算。逸舒你别的都不用管，好好地陪遥清结完这婚，这是属于你两这辈子为数不多的珍贵瞬间，好好享受儿。迎庆哪你打交道在行，你嫂子那边的亲戚你帮着接一下。”老头豪迈地指点江山。
未等大家回应，林老头又开口温声说，“溯光，你好好带着平安就行了，人多眼杂的这孩子又小，好啦今天就这样，没做饭，你们爱吃什么自己在网上点外卖回来，放一桌子一起吃，晚上群里报销。对了，老大你开车去接一趟平安，中午都来吃个饭，散会！”
中午，红木桌上有的海底捞火锅，有十几杯霸王茶姬奶茶，KFC全家桶也放在桌上一角，也有卤味凉拌菜，老爷子自己也点了道烤鸭送上楼。
一家人不亦乐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