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圆儿,你家面馆最近怎么老是打烊啊?”
赵仙鸣嘴绕着盆边呲溜着羹汤,熬得发稠的汤很甜。
添了块木炭的方圆低着头,没吭声。
赵仙鸣看了眼男孩,性格温和却倔强的徒弟,家里肯定是遇到什么事了。
“小圆儿,师傅问你话呢。”赵仙鸣仰起头喝干最后一点碗底,擦擦嘴,故作威严。
“师傅,家里没事,就是最近天气热,娘说这天气一条街上都看不到人,索性关了面馆休息几天,就当是给我们娘俩放个假了。”
方圆快速收拾了竹箱,取了一点炉子里的热水洗了盆,语气轻松。
可孩子紧皱的眉头无形间出卖心思。
“小圆儿,你喊我一声师傅,这就是我俩的缘分,家里有什么事不妨与师傅说说,撇开师徒这份关系,我跟你娘都还是邻居,都说远亲不如近邻…”赵仙鸣已经习惯了这种文绉绉的说话方式。
没办法,入乡随俗。
方圆抓着陶盆的手不自觉握紧,绷着小脸又不吭声了。
“方圆,你不说的话,我就要跟你娘打小报告了,说你在我这调皮捣蛋,压根没有用心学习!”赵仙鸣无奈,只好半真半假吓唬道。
没曾想男孩“哇”一下哭了出来。
“师傅…方圆没有…是不是小圆儿哪里做得不好…”
“那你说不说?”
方圆拽着衣角抹眼泪,抽噎道:
“师傅…我说!”
“我娘给人欺负了!”
…
方圆收拾完,带着红彤彤的双眼回去了。
赵仙鸣找了件羊毛衫背心。
说是羊毛衫,真的就是正经北方绵羊做的,贼拉暖和。
就是有股子怪味,怎么也去除不掉。
撑着把桐油刷过的油纸伞出门了。
门前大雨下得很密,遮住天地。
门前深深浅浅几瓣梅花小脚印,望向远处,几只小狗在雨地里高高跳起,又掉落在积水里。
这天气也就动物还愿意出门撒欢。
很多铺子都没开门,就是开了门,也没赵仙鸣太喜欢吃的。
毕竟没有鸡精,味精,十三香,孜然粉,蚝油…各种调味料做出来的吃食,让口重的赵仙鸣用了好几年才习惯下来。
吃着吃着就淡了,洗刷一下肠胃的负担也不错。
东边的面馆果然大门紧闭,门头上的灯笼掉了色,只剩一点红白。
孤单在雨中飘摇。
…
“娘,还疼吗?”
方圆舀了一瓢冷水,打湿毛巾,挤了挤递给妇人。
妇人脸有红肿,乌黑的眼睛里有化不开的忧愁。
说是妇人,其实观其打扮年纪并未有多大,挽了一个发簪将头发束在脑后,耳朵上有个黑记,小小的,很可爱。
围裙上沾了少许面粉,腰身细巧,身段婀娜多姿。
将冰凉的井水打湿的毛巾放在肿起的半边脸上,这巴掌的力道可谓是不小。
脸颊红肿的少妇捂着毛巾,别有一番我见犹怜的味道。
“小圆儿,娘没事。”
红肿的伤口最好先冰敷,止住肌肤里面不断破碎的毛细血管,此时切记不能热敷,不然毛细血管加快血液流动。
脸会肿得跟猪头一般。
方圆擀着面,自从没了爹,娘俩的吃食并不能算得上多好,虽然大部分时间都是清水煮面,可少妇也会变着花样,让单调的食材更加美味起来。
什么高汤下面,葱油拌面,热干面,油泼辣子面,红烧…牛肉面。
方圆添柴烧水,看着炉灶里跳动的火焰,又看看娘。
觉得委屈。
凭什么孤儿寡母就该被人这样欺负?
沉默着的妇人突然开口,笑容温和:“小圆儿,怎么,又要哭鼻子了?是心疼那三块方糖呢?”
方圆闭上眼,努力眨巴了几下,“娘,才没有!我已经长大了,才不会动不动就哭鼻子。”
冰凉的手指接触火热的炉火,顿时有些发痒,男孩搓了搓手背,想起跟师傅后面学打铁的日子。
孩子感觉累,但真的很开心。
他始终觉得,师傅跟小镇上所有的男人都不一样。
方圆深吸了一口气,自顾自解释道:“娘,羹汤一定要烧得好喝些,更好喝些,那样师傅肯定会喜欢的,师傅的手艺很好,我一定会好好学!”
妇人的脸上因为疼痛,已经麻木,也能让痛感稍减,因为疼到最后,就不疼了。
“那你以后吃年糕的时候,沾不了糖怎么办呢?”
锅里的水已经沸腾,孩子踩着小板凳熟练下着面,听到妇人如此问话,神情一滞。
原来娘什么都知道。
“那就什么都不蘸,干吃呗。”
什么事都会想太多的孩子其实懂事得很,知道自家娘的辛苦,娘的不容易,往往会在事情上多做一些。
这样娘就可以少做一些了。
有些天真的孩子只知道把自己认为最好的偷偷化在羹汤里,那些糖真是天底下最好吃的东西了。
糖吃多了,日子也就不那么苦了。
…
赵仙鸣撑着伞在门前看了一会,安静欣赏屋檐落雨,小狗嬉水的奇妙场景。
后世很难见到这么大的雨了。
城市里的喧嚣更像是钢筋水泥筑成的牢笼,从电梯口出去的人,回到每一层的家。
重重的防盗门隔离了一个又一个小世界。
藏着自由与梦想,拼搏与努力。
回到小院,院子里墙角边那颗枇杷树光秃秃的,来年的夏天又会茂密一片。
盛夏无数。
师父那会儿最喜欢躺在摇椅上,看着一颗颗通黄的枇杷发呆。
老人这辈子也没有个女人服侍,关于往事,也很少跟赵仙鸣提起,只是有时候出门时,会穿着一双千层底布鞋消失大半天,回来的时候满身酒气。
师傅走后,家里的很多东西赵仙鸣都烧在坟前了,又买了很多很多纸钱,清明时,中秋时,过年时,每逢佳节,徒弟总会很想师父。
吾心归处即吾乡。
最后几年打铁的活计老人全部交给了徒弟,赵仙鸣打铁的手艺得到了乡亲们的认同。
可平日里的订单确实不怎么多。
只因铁匠铺里出品的各种铁艺,质量太好,压根不坏。
赵仙鸣脱去羊毛衫背心,开始就着雨幕练拳。
对他来说,练拳这种事,已经成了固定的习惯。
双腿微屈,抬手起大龙,身前的雨水跟着风改变轨迹,拳起无声,却凌厉无比。
一片雨滴飞舞,少年身边的雨滴皆被拳势打散,跟随者舞动。
如风中落叶,飘扬。
浑身激荡着气劲的少年猛得收拳,头上汗如蒸桑。
赵仙鸣眯着双眼,抬头看向落雨的天空,无尽的雨滴看不到源头。
很久没打铁了。
又是开炉好时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