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交织夜色吞占天幕,直到最后一抹残红黯淡。
鸦声散落,麒司城的夜风透着股乏燥的热意。
南璃退出血莲空间,点亮房里的蜡烛,随意披上件黑色斗篷,又不知从哪摸来一柄长剑,转身消失在房内。
修士到了结丹期,就可脱离法器、临空飞行,但是他们一般不会那么做。
一是太耗法力,二是容易心神委顿。
而到了脱胎期,他们不光可以临空飞行,更能凭着自身与天地的联系,瞬移出一段距离。
这还是南璃第一次尝试瞬移。
要不是怕好客来有人把她的行踪透露给柳妗枝,苏歌也不允许她使用这招,毕竟南璃的伤势并未完全恢复。
捻诀改变了身高,南璃从某个小角落走出。
相比白天,晚上浑身黑袍、肩上站着三只乌鸦的她看起来“正常”多了。
满街朦胧的灯笼点亮一片又一片夏夜,食摊、酒肆,到处都是人,闹哄哄地推杯换盏着。
南璃拉了拉过于宽大的帽子,把整张脸埋入其中,沿着神念探到的地方走去。
十四肆位于西城边缘,而好客来则在东城中央。
一路上灯笼的数量逐渐减少,但周边的气息依旧杂乱难辨。
数条影子不断在地面交织、错开,最后一并融入黑夜。
十四肆是条长街,听说能在里面开铺子的人,往往都是狠角色,城主都不敢随便招惹。
从街口远远望去,路面上黑影涌动,却没有一丝脚步声和讲话声传出,像层层叠叠的幽魂攒动着。
整条街唯有前几家店门口挂了两盏小灯笼,幽幽烛火映着黑木红字的牌匾,至少能让人看清它们的店名。
而其余铺子,大门紧闭,别说灯笼,半点光亮都没从窗洞透出,完全隐匿于黑暗。
南璃摸摸藏在身前的大黄木雕,抬步踏入十四肆。
第一家铺子有个大汉在门前磨无声的刃,血腥味滚烫四溢;
他对面的铺子摆了张摇椅,耄耋老人似没骨头般瘫坐其上,脚尖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地;
再朝里走,忽有男童掀开半扇窗,露出一双眼睛悄悄窥视着南璃经过…
骤然夜风急促,沸沸扬扬地直冲南璃面门而来,黑袍哗得往两边拨开,一下比一下扬得更高!
噌——
只听一声剑音出,继而风断喉!
南璃背上的长剑挣出了小半截剑鞘。
银白剑身宛若冬月清雪,划破夜色泄出一角晃眼的白昼。
大汉仍在磨刃,摇椅上的老人荡荡悠悠,单那男童合上了窗户,关闭了房屋的眼睛。
黑袍复位,长剑归鞘,潜伏在阴影中的恶意顿时少了大半,南璃面无表情地继续前行。
在这场安静的交战中,独独三鸦受到了心灵上的伤害。
一下热得要死,一下冷得要命,还差点被大风吹麻了身子…
可即便如此,三鸦也不敢乱嘎一声,生怕惹得南璃分心。
等风一停,苏歌立马伏下身子轻轻啄了口南璃的帽沿。
南璃收到讯号把它们转入血莲空间。
“毛!姜老二!我身上的毛还在么?”一进空间,卢阳打着转地急嚷道。
小血趁机飞来嘲笑:“没毛咯!你要变秃噜鸟咯!不知羞!不知羞!”
卢阳长嘎一声,怒得追着小血满空间飞。
终于有了机会开口,苏歌道:“南南,要不明天还是让金禾带着来吧,这十四肆我看着有点邪门啊。”
此地势力交横绸缪,无形中的敌人比路边蚂蚁还多,经常出现杀了小的,来了老的,杀了老的,又冒出个半不死的…简直没完没了,像惹了蜂窝一样。南璃年纪小,某些不必要的祸应避则避。
“没事苏姨,”南璃传音道,“西锦就快醒了,我们没有多少时间去找千锦香了。”
借给三鸦几缕神念,她寻着药香路过一家又一家店铺。
快接近街尾时,才有家破陋陈旧的小铺子出现。
它可怜地挤在两大器铺中间,阶梯上坐着个昏昏欲睡的老妪,模样乍一看有些眼熟。
南璃再眯眼瞧向店名,果然写了“罗生记”三个大字!
靠着柱子打盹的罗婆婆睡到酣沉处,突一仰头,差点没把自己掀翻过去。
从半梦半睡间惊醒,她砸吧着嘴欲换个姿势继续,猛然意识到不远处站着道模糊的身影。
她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有…有客人!”罗婆婆低低惊呼。
抬袖擦了擦嘴角,她忙不迭地几步并做一步跑向南璃,步履间甚至带着微弱的法力波动。
一把拉住南璃胳膊,罗婆婆对铺内传音道:“罗宝金!来客人了!快给老娘滚出来!”
她状似亲热地用手搀着南璃,自以为隐晦地上下摸索几下,谄笑道:
“诶呦!我说怎么今个有喜鹊在枝头喳喳叫,原是女仙子要上门了!”
使了点劲把南璃引向门口,传音不停道:
“女仙子想买点什么丹呐?我这儿什么丹都有!都是我孙子自个儿炼的,他是五品炼丹师,厉害着呢!”
卢阳听了不屑道:“五品,那不就是最低的等级,我之前还是一品炼丹宗师呢。”
六道同盟有专门针对这六道的考核,丹、器、阵、符、武、卜,最低是五品,最高为一品。
门嘎吱打开,捧了半截蜡烛的青年出现,打着哈欠对罗婆婆传音道:
“怎么夜里还有人来,也不怕死在了这里…”
罗婆婆一把推开他,狠狠瞪他一眼。
“店里都快买不起元弥烛了,你还有闲心管别人死活!”
她回过头又改了笑脸,躬身请南璃进来。
其实不用进门,南璃光在阶梯下站着,就把整间店铺从里到外望了个透。
它实在太小了,感觉五六人站进去,就已是呼吸困难的程度。
厚重的大木柜挤在柜台后面,抽出格子时,还需人侧着身子,不然就会直愣愣地撞上来。
最里处有张帘子,以一己之力隔开了罗生记的生意与生活,此时它半边撩起,依稀可见其中只放了两张小床和一些厨具。
柜台上放着颗光芒微弱的荧光珠,罗宝金把蜡烛搁到它旁边。
待罗婆婆把门关上,他懒散地出声问道:“你想买点什么?”
从南璃的视角看,罗宝金乱蓬蓬的头发随意用筷子束起,被烛光一照,零碎的须发像大黄尾巴尖飘摇的短毛一般。
从他的头发移开眼神,南璃道:“我想找一株灵草。”
罗宝金挠挠头,狐疑地看了她几眼,“我这里是丹铺,要灵草的话你怎么不去灵泽坊买?”
“灵泽坊没有。”
罗宝金怔了怔,冷不丁地放声大笑起来,右手啪啪打在台面上,摇着头道:
“是什么给了你灵泽坊没的,我罗生记会有的错觉?你莫是不是被人骗了?”
站在一旁的罗婆婆仿佛想起什么,打量着南璃的身形,试探道:“您要找的,可是千锦香?”
咣——
罗宝金下意识想后退,不料结结实实地撞上了木柜。
顾不得前来查看的婆婆,他急切道:“千什么?”
没待南璃重复,他把罗婆婆拉到里处,满脸严肃道:“那玩意儿我们店可没有,你去别处寻吧!”
南璃却盯着他道:“这么说你知道它是什么。”
罗宝金蓦地白了脸,打着哈哈,“我…我不知道,我瞎说呢,哈哈…”
他飞速瞟了眼关闭的店门,又感应到南璃背上法剑传来的气息,长吸口气,颤巍巍地走出柜台,弯身作揖道:
“女仙子,女菩萨,您行行好,我们小店是百年传承,可不能断送在我这代手里啊!我们婆孙活下去不容易…”
罗婆婆不知发生了什么,但一看他的架势也急了,是她告诉那女娃可以来罗生记,才惹火烧身!
白日还能找沈大少主求救,可大晚上的,谁会来十四肆救他们?
白天的十四肆和晚上的十四肆简直两模两样。
前者是热闹的人间市集,后者就是无人之境。
连不属于亓月川的人都知道一句话:
无夜无月元弥尽,十四肆路上游鬼行!
如果手上没有元弥烛照亮,夜间最好不要步入十四肆的街道,因为你不会知道遇见的是人还是鬼。
传说十四肆底下有个千年古阵,镇压了一帮极恶之徒的魂魄。
不过伴随时间流逝,阵法松动,每到晚上阴气凝聚,恶魂分尸吞魄的事常有发生。
唯有雷击木加天虬脂制作的元弥烛,方能暂时退避它们。
本有人不信,直到十四肆血案连连,残肢多过街边蚂蚁,才老实地缩起头做买卖。
城主请人看过此地,确定无法修复古时大阵,就在各店铺布下了篆灭祭阵,只要晚上不出门,不造出夸张的声势,方能安然无恙。
大多数店铺选择了夜间闭店。
仅剩实力强横、财大气粗的,索性往店门口挂两盏元弥烛做的小灯笼,照样打开门做买卖。
而罗生记得益于沈鹤归的照顾,将篆灭祭阵的范围扩大了些,罗婆婆才敢坐在门口打瞌睡。
她自己心里也清楚,若是罗生记没有了沈鹤归帮忙,他们婆孙在十四肆什么也不是。
罗婆婆拧了把大腿,哭喊着冲出,双膝跪地,哐哐磕起了头。
“女仙子!都怪我老婆子不是!您大人有大量,放过我们吧!孩子他爹娘死得早,剩我们两人相依为命,每天被人欺负,您要是杀了他,我老婆子也不活啦!”
罗宝金跟着跪地,“就是啊!女仙子,您高抬贵手发发慈悲吧…”
两人一唱一和的声音萦绕小小的店内,等他们哭爹喊娘够了,南璃道:
“我只想知道千锦香的事,没兴趣杀人。”
罗宝金刚想胡乱找个借口推辞,转念一想,又咬牙道:
“好,我告诉你!不过,你要先给我十块上品灵石,十张地品三阶防御符,还要立下一个誓契!”
罗婆婆在旁低着头传音:“不过是株灵草的消息,会不会狠了些…”
罗宝金却异常认真,“一点都不狠,它抵的,可是我们两条人命。”
按照他说的,南璃备好乾坤戒,抹去神念烙印,掷到柜台,“说吧,什么誓契。”
罗宝金搀扶婆婆坐下,拿起乾坤戒查探一番,转身道:“你以道心起誓,绝对不会向外透露出我罗宝金告诉你的。”
南璃当即掐诀,“上复修灵,下易地源,吾以道心起誓,今日之事绝不对外言泄露半字,否则身陨魂散,永无转世。”
罗宝金攥着乾坤戒犹豫一会儿,也运力掐决,重复了遍南璃的誓言。
一丝微妙的天地印记消失在两人识海。
烛火悠悠,罗宝金肩膀略微下垮,缓缓道:“其实五百年前,千锦香就绝迹了。”
“嘎?”三鸦同声发出惊叹。
南璃竭力控制着情绪,冷声问:“为什么绝迹了?”
罗宝金叹了口气,踢踏着布鞋,从房内拿出本泛黄的药籍,翻到被撕去的地方,指着道:
“有人用千锦香钻研出了让鬼兽产生意识的法术,至此所有关于千锦香的东西,都被销毁了个净。
“只要有人敢私藏它、议论它,尽是死路一条。”
坐在角落听他们对话的罗婆婆有一瞬恍惚,耳边回响起南璃在灵泽坊说的话。
“羽叶金花,紫根乌须,花瓣上缀着红色的斑点…千锦香…”
她四肢忽阵阵发麻,心间像用利剑剜过,眼前乌黑冲袭。
“千锦香!”
罗婆婆抑制不住地大喊着,脚一软,竟滑下椅子,发了癫似地哭道:“我的儿!我的儿呀!”
罗宝金似早有准备,走上前轻拍罗婆婆的脊背,低声安抚。
他心知,当他决定说出这个消息时,有些事将会一并重见天日。
比如为什么他只有筑基期,能在十四肆有自己的店铺;
比如为什么天纵之才沈鹤归,愿意纡尊降贵地帮助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毛头小子;
再比如,他爹是怎么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