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子健心中暗道了得,难怪他年纪轻轻已名满天下,侧目一看,见钱谦益皱紧了眉头,柳如是却嘴角噙着个淡淡的笑容,而黄宗羲目光闪动,嘿声道:“大木倒与我想到一处了。以多尔衮之能,你猜他会选上中下哪一计呢?”
他自问自答曰:“必是上计。我想的是在他将计就计自以为得计的情势下,再将计就计。”
柳如是道:“好口条,太冲兄哪天作腻了游侠,还可学柳敬亭说书去。”
黄宗羲用求援的目光望向钱谦益,钱谦益只有捋着胡子干笑,显然,他也惹不起这位年轻美貌又文武全才的夫人。
崔子健却发现,钱夫人随口的戏谑,却把堂中紧张的气氛缓解了不少,黄宗羲此计不管如何变化,他自己必是要舍掉命的,可钱夫人却说他不但能活,还会去说评书,虽是戏言,却令大家精神都是一振。
黄宗羲续道:“多尔衮如果想将计就计,如今尽在BJ的满清九大勇士必然会出动。这九人我分析可以划为四个层次:多尔衮、尼堪、佟图远是一层;吴三桂、耿仲明是一层;关胤传、隗始惊、王邠如是一层;鄂敦他腊独自一层。”
钱谦益插话道:“吴耿二贼都已封王,佟图远只是振威将军,为何他反倒与多尔衮尼堪并列?”
“因为他是满人”黄宗羲道,“当然,随着满清宗室统兵主帅死的死,老的老,满清必会重用吴三桂和所谓三顺王,是以我此次的目标也包括吴耿二人。我自称身怀灭清至宝,满清就算此次不调派吴耿二人,他二人只怕也按捺不住来看看热闹吧。”
崔子健不禁问道:“听起来,黄先生是想将满清十大勇士一网打尽了?”
黄宗羲正色道:“正是。光杀多尔衮是不够的,尼堪、佟图远、吴三桂这三人都是一等一的帅才,隗始惊的白魅堂日渐壮大,这些人如果不除,对我们日后殊为不利。”
“就以我等几人?而且是在对方地盘?”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如今天下七成已在敌手,你我怎么都要搏一次。连年征战已令百姓苦不堪言,我这计划是代价最小,最不扰民之计了,黄某甘洒一身热血,为国为民,绝无怨言。”
柳如是道:“好个绝无怨言,我十四间楼全力支持。”
崔子健微微一惊,没想到柳如是竟是绝迹江湖的十四间楼中人物,难怪她一个纤纤女子,会身负上乘武功。
黄宗羲可逮着机会反击了:“我自是将你算入的,但你这位楼主,只怕手下再没有其他人了吧。”
崔子健又是一惊,原来柳如是竟是十四间楼如今的楼主。只听她答道:“谁还没个朋友呢。”
众人都不吭声,听她继续说,她扳起一个春葱般的手指:“峨眉掌门贺小朴我是随叫随到的。”她又弯起第二根手指:“小朴一来,海河帮帮主王午桥自是不能置身事外。”第三根手指:“午桥来了,与他亲如父子的司徒鲸江说不定也会露面。”第四根手指:“还有一人,大木应该更熟悉,李定国也会来的,他此刻正与小朴一处来找我,说是要去京城杀人报仇。”
郑成功一直好整以暇,甚至有些懒散,可听到“李定国”的名字,他的腰杆瞬间都挺直了些。
黄宗羲朝她翘起大拇指,道:“我会试着联络泰一门,张煌言那边也包在我身上,当然,我也会给鲁王去信。受之,你要修书一封,告知瞿式耜和文安之,桂王那里总要知晓此事为好。”钱谦益连连点头:“永历帝自是要提前告知。”又问:“你是说要张苍水调兵上BJ?”
“正是,这时海河帮和水次帮的作用就显露出来了,只有利用漕船,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张苍水和大木的精锐兵马送去清廷眼皮子底下的BJ去。”
柳如是作恍然大悟状:“难怪你这趟‘专程’跑来见我夫妇,还带来了一些‘丰厚’的土产,原来是要债来了。”
黄宗羲摇头晃脑道:“那是自然,若无贺小朴王午桥这一对伉俪,我这计划实难进行;当然,受之也很重要,他给瞿文二人写信,桂王说不定还能派来一支奇兵呢,哈。另外我听说大木正在此处,能不快马加鞭赶来嘛,哈哈。”
大明硕果仅存的永历帝,在他嘴里却只是桂王,钱谦益不禁皱眉,但听他如此看重自己夫妇,脸上也露出些得色。
黄宗羲又道:“另外,我也会写信请我北直隶和山西的好友锺元和青主来帮忙。”众人震动之下纷纷点头,容城夏峰先生和朱衣道人的大名誉满天下,且在传说中,孙奇逢颇精技击,而傅青主医术武术乃双绝。黄宗羲侧头望向崔子健,郑重道:“当然,崔大家是我此行意外的惊喜。”
崔子健知道该露露底牌了:“我甚是支持黄先生此计,如今听到您得道多助,心下也是欢喜。我本人会带家族高手亲赴BJ助阵,此外,我会联络小孤山凤家,只是他们素来不问朝堂之事,只怕不会派甚么高手来帮忙。我还会写信给赤县教马狮梁、太行连观霜、黄山应波臣,我与他们只有一面之交,谈不上甚么交情,无非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希望他们能出手相助。”
黄宗羲听到此处,精神大振:“如此说来,我们将有大木、李定国、张煌言三股精锐,四大武林至尊,峨眉掌门、海河帮帮主、泰一门以及崔先生这样不是至尊胜似至尊之人共同举事,远超我的预料,胜算大增啊。咱们就来一场中原武林大战满洲勇士,看看究竟是谁执牛耳。”
众人都是喜形于色,这回反倒是一直笑盈盈的柳如是蹙眉道:“司徒鲸江还想作漕运的生意,他全帮多少万人都靠这吃饭,只怕很难公开相助于我们;马狮梁席丰履厚,家产众多,且多年不离青藏了;连观霜和应波臣也都是隐居多年,这四大至尊如若能来最好,若不能亲至,只要他们门下子弟有来助阵的,就是好事。另外,别忘了嫉恶如仇的龙门宋氏,他们一直想对付白魅堂的那些黑道人物,到时给他们透点儿风声,不怕他们不来出手。”
崔子健连连点头,越来越佩服这个奇女子。
“料也无妨”黄宗羲道,“如今我们纸面上的实力已足够一拼了。前几日我细细琢磨了一番,自比多尔衮,则动手之地必不在京城之内,第一他们的优势-——骑射火器——不方便施展,第二满城都是八旗贵胄,他们投鼠忌器,尤其不能惊动了福临那个孩子。但又不能太远,毕竟所谓九大勇士,都在城内居住,劳师远征也非利事。那么理想之处就在京郊卢沟桥一带进京必经之地。”
说话间他从怀中掏出一块白布,投于书案上,正是手绘的卢沟桥一带地形图,上面有三个用朱砂标注的圆圈。黄宗羲用手指向第一个红圈解释道:“这是胡家港的富恒村店,从南方进京之人都会在此歇脚,或是打尖或是住宿。此处位置甚佳,极有可能为一个埋伏点。”
众人齐注目于图,纷纷点头,只见这村店正在京西南第一大村胡家港村口,坐北朝南,门前是一片宽阔的平原,平原西侧是一片密松林,东边是官道,再往东就是卢沟河,往东北三里就是卢沟桥,过了卢沟桥就是拱极城。
“门前开阔平原,方便满清的骑射施展。”钱谦益点头。
“密林适合埋伏火器甚至大炮。”郑成功皱眉。
“离拱极城近,方便调动人马,也方便前后夹击。”柳如是正色。
“东边是官道和大河,不好逃遁。西侧是胡家港村户,虽然相对复杂,但敌人也可提前埋伏。”崔子健敛容。
“正是,各位说的都对,黄某也把此处视为第一战场。另两处则是村西接近尽头的火神庙,和卢沟桥头”黄宗羲边指点地图上的另两处红圈边解释,“都具备令满清的骑兵和火器发挥的地形优势。”
“但也同样利于我们的骑兵和火器发挥。”
“正是。这次我赌的就是,第一我们武功上可以与九大勇士硬憾而毫不吃亏;第二就是我们三股兵力合并一处,也可以与敌人的八旗精兵禁军对抗不落下风。”说完他一双眼睛紧紧盯着郑成功。
郑成功目光闪烁了一会儿,拱手道:“大木听先生调遣,我部甘辉其实带了一哨兵马就在左近,尽可交师娘调度走漕运上京,亦可化整为零,从陆路进京。”
黄宗羲大喜:“原来武夷派高手‘鞭霆手’甘辉将军也与大木同行而来,如此就最好了。”他搓着手像个孩子般兴奋地笑着:“今日尽是好消息,老钱你家的老酒少刻定要大大破费了。”
钱谦益还未答言,钱夫人已经小手一挥:“酒窖洞开,随你畅饮!”
崔子健艺成之后,日常甚是淡泊,饮食也极其清淡简单,此刻也被黄宗羲感染,口喉发干,颇愿大啖纵饮高歌一番。
黄宗羲拍了他肩膀一下,道:“崔兄此次要负起千斤重担。”
“愿闻其详。”
“我们此次行动的人员,需要有层次有先后地进入,有人要稍慢一步再抵战场。这人不但要观察敌方所有的调动动向,还要伺机出手,破坏敌方的布置甚至狙杀敌方的大员。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人不但是要作黄雀还要作雄鹰。我自身为诱饵,大木则要遥遥伴随我这一行进京,钱夫人则要跟贺掌门去联络李定国,可能还要先帮他办事,时间难定,只有崔兄有此能为可当此重任,且你也是满清的斥候体系完全不知的一支奇兵。”
崔子健得黄宗羲如此推重,心中暗喜,点头允诺。那天,虞山拂水山庄里喜气洋洋,五人先是边饮茶边商量细节,连说带笑,甚是相得。当晚还携酒带茶,提笼背炉,去了虞山的问月亭,继续饮酒畅谈,直至东方微明,才约定紧守秘密后依依惜别。一条计中计就此定下,虽钱谦益还有几分战战兢兢,其他四人皆行若无事,逸兴遄飞,似对一个月后的京城大战浑不在意。那夜的下弦月虽小,但月光格外明亮,洒得问月亭前华光如水,惹得黄宗羲兴致大发,索来柳如是平日所用之霜钟琴,抚弦捻柱,勾指剔甲,高歌了一曲,歌声苍劲踔厉,据说是其友不久前行刑前的绝命诗。那曲调歌词,四十天后,如今犹在崔子健耳边袅袅不绝。
他忍不住无声地哼唱了起来:
人闻忠孝本寻常,墙壁为心铁石肠。
拟向虚空擎日月,曾于梦幻历冰霜。
檐头百里青音吼,狮子千寻白乳长。
示幻不妨为厉鬼,云期风马书飞扬。
哼完一遍,他正细细玩味那句“拟向虚空擎日月,曾于梦幻历冰霜”,就听那袁博微的声音响起:“尽英,你们在此处好生看守,我要去老韩头的地界看看去。”
路尽英捧道:“对啊,老韩头岁数大了,手脚只怕已不利落,正需要袁堂主去给他搭把手。”
袁博微冷笑:“给他搭手就算了,不踩他两脚就行。待我从他‘人字堂’地界划拉些武林人士,赶到你的口袋里来,你好生候着。”
路尽英连声称是。接着就是衣袂破风声,崔子健心中一动,也腾身飞起,在树梢上借力,远远尾随着袁博微朝东掠去。这一跟不要紧,崔子健发现去往富恒店的路上,连绵不断发生着伏击。白魅堂以逸待劳兼人多势众,其外五堂堂主皆是成名已久的黑道高手,再辅以一到两名副堂主加十几名堂下高手,每堂负责一片区域,都是一边倒地杀戮。
崔子健摇摇头,人像大鹰一样掠起,终于穿过了白魅堂的埋伏圈,眼看天色已黑,雪犹在下,他终于停下脚步,歇在小溪边一棵大树上。
脚下是一片相对开阔的官道,崔子健已经能感觉到自己距离富恒店不会太远了,他运起玄功放开灵觉,发现前边竟有大批人马的气息。“这里还有埋伏?”随后就听到自己身后沿官道有几十匹马奔驰而来。他皱起了眉头,这种声势很像是己方郑成功、李定国、张煌言的三支精锐啊,但为何如此大摇大摆地策马飞驰,这难道要提前跟清兵硬撼吗?
等了一阵,他终于看到了来人,共计六十七人,当先一人,蓝色大氅蓝色箭衣,一匹赭黄色骏马,气派甚大。后面六十六人,皆是一色的赤红色大氅和同色箭衣,肩后露出鬼头刀的刀把,血红色的刀衣猎猎飞起。
“太行六十六把刀。”他心中默念一声。
眼看六十七骑飞驰到近前,当先那人猛一挥手,也不见他控马,胯下的黄马已经驻足,后面那六十六骑也齐刷刷止住,动作整齐帅气,训练有素,骑术惊人。
崔子健暗想:当先那人蓝衣黄马、长脸无眉、窄鼻小嘴、身形瘦削、不怒自威、指挥若定,六十六把刀尽听其号令,应该就是太行悍匪“天衣地马”龙二爷了,看来他们也想分一杯羹来,只是自己晓得,他们却不知,索命的阎王就在前面埋伏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