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外大雪,沙丘覆白,天地茫茫一片。
柴沙下手冻得通红,她一边朝手心哈气,一边踩着木楼梯吱呀吱呀地往下走。
这条道细,火把照得通亮也不过两人之距。
她刚从外面回来,眉睫上还挂着雪霜,木梯上留下一串雪脚印。
随之向下,路越窄越黑,火蕊也不跳了,好似要钻到地底去。
八方具静之时,敲打金属的声音分外明显。
一直下到楼梯尽头,眼前只有一条路,石壁漆黑地下无光,打铁的火炉却把这里烧如白昼。
时不时有火星子从淬炼锻造的小格子间里扑出来,砸在地上摔成更小的火点。
“砰——砰——”
许多光膀子的大汉在格子间里打造兵器,挥汗如雨。
这里是鸣夜塔,江湖中最好的武器九成出自这里。若要细究,鸣夜塔所制的各类武器中以刀剑最为出众。
素有“狂夜刀卷浪,破沙剑鸣风”的美誉。
现在,柴沙下所在之地正是鸣夜塔地下二层。
这种以石墙做隔的小格子间一层有八个,地下两层共十六个,全都是用来打铁造兵器的。
走廊的尽头摆了一张老木桌子,桌子上的木漆一小块接一小块,一整面桌子上找不出一个整皮。四周的桌角上磕出好几个坑,坑里面露出木头碴子,外面已经被盘包浆了。
桌边坐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老得只剩一把满是褶皱的骨头架子,焦黄透黑的皮肤像是被打铁的火淬上了颜色。
他的头发没几根,眼睛也是浑浊,不过能勉强分清黑白罢了。
“今天怎么这么闲?没什么活了?我走的时候你和吴叔不还忙着呢?”
柴沙下拉开包浆的长条凳子,坐在老头对面。
老头有一半脸动不了,只能用另一半扯出一个似哭似笑的表情,声音也是十分枯哑不似人言:“我结束了。”
柴沙下和老头相处久了,知道他这么说就是吴叔还没结束,也知道老头这个难看的表情是在笑,还知道,老头想问她那边的情况。
“我么,老样子,和往年一样。”
每年这个时候柴沙下都会去祭拜母亲,去一天回一天,刚好今天是该回来了。
掰指头算算,已经过去六七年了,她是十一岁母亲刚过世半年就来了这里,而今已经十八岁了。
话说干了,柴沙下一拍桌子站起来,准备往更深处去。
“我去看看吴叔。”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沉重的开门声打断了。
是走廊尽头的黑色石门被人从外面推开,这扇石门比那些格子间的石门要沉,开门时的声响能将外面八个格子间的打铁声全盖了过去。
这面墙分不着多少打铁的火光,平时若不仔细看也瞧不出这石门和周围石壁的区别。
一阵石门摩擦土地的响动过去,来者从巨大的石门后走了出来。
这人她认识,叫方由南,是半年前刚收编进提督府的新人,看着很年轻,皮肤也很白,是提督府里长得最俊的,未来前途无量。
他束发戴冠,眉眼柔和,腰间挂着鸣夜提督的黑色腰牌,和格子间里只会打铁的粗糙汉子简直是云泥之别。
见到方由南,老头歪着一把身子骨靠在墙壁上,往上掀了掀眼皮。
“大小姐回来了。我估摸着是这会该回来了,没想到还是比你早了些,便去藏门里看了看。”
方由南说着朝柴沙下作揖一礼,他低眉顺目礼数周全,即便是不说话也称得上君子如玉。
柴沙下眨了眨眼,又点点头,才慢半拍地说:“嗯,你来了……”
“是要来送什么东西吗?”她见方由南两手空空,不由得又朝其他地方望去,看了一圈才对上方由南的双眸。
早在半年前,方由南还没进提督府的时候柴沙下就认识他了,那时候他也不过是这许多格子间里打铁的汉子之一,因为身子瘦弱没少被欺负,有时候柴沙下见到了,就会护着他。
鸣夜塔内负责造武器的共有十六门,分别是地下一层的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地下二层的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这十六门都受提督府管理。
除这十六门之外,还有一个名义上归提督府管理,实则提督府不太能管得到的,就是藏门。
藏门也造武器,但只做定制,并且看心情接单,产量稀少,故而鲜有人知,知之者称其为鸣夜藏,有市而无价。
如今方由南去了提督府,换了身新衣服,和以前完完全全两个人了,而柴沙下还留在藏门,也没办法再护着他了。
方由南摇摇头,“是月底二十六日老家主要过六十大寿了,家主希望你能来。”
原来是根本不熟的一家人要在外人面前装父慈子孝的画面了。
柴沙下只觉得讽刺,她呵呵一笑:“行,行,好!”她不过才十八岁,那有那么多是非善恶,她不信什么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她只知道,父亲从未善待过她的母亲,也从未管过她。
她母亲死后不等三年丧满,她父亲就另娶新人续弦,给她留一堆弟弟妹妹。
现在……掐指一算,正好是十号,还有快二十来天的光景。
“我知道,你恨,但是硬碰硬对你没好处。大小姐,就当是为自己,多想想,多考虑考虑。”
凭着相熟,方由南皱着眉头一脸担忧得劝了两句,四周打铁声此起彼伏,但他还是刻意压低了声音,但求柴沙下能听得进去。
“我……”柴沙下的话卡在嘴里。
方由南的话她当然能听进去,周遭金属声砰砰,但她偏偏看到了方由南那一对亮晶晶的眼。
可是为自己,她的前路在哪里呢?鸣夜塔以后……迟早要给她继母把持吧?
不等柴沙下多想,方由南从肥大的袖子里变出来三个小酒瓶塞进她手里。
“还有这个,这个是我带给你的酒,知道你爱喝。喝了酒,这些事就别放心上了。”
柴沙下低头一看,瓶身呈玉白色,晶莹透亮,没有花纹。
唯有瓶塞上刻着一个辛字,这是辛家酿的酒,酒瓶都比一般酒的贵。
从前在爷爷五十大寿的时候偷喝了三杯,醉了她三天三夜,那时候柴沙下不过八岁。
“你……”
“提督府里还能弄到这些?”
柴沙下抱着三瓶酒,有些愣愣得望着方由南。
提督府什么样她不知道,但她知道鸣夜塔什么样,这么贵重的东西,绝对不是刚进去半年的新人能得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