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到大屋村的时候,正好天黑。村子里已静悄悄的,只有几只大黄狗对着生人吠叫。
蒲氏抱着孩子,站在一户人家的篱笆外朝院子里喊:“爹,娘!我回来了!”
一个妇人立刻打开了房门,欣喜地朝篱笆门赶来:“成兰!你怎么这么晚回来了?”
妇人走近才发现,蒲成兰手里抱着一个孩子,身边还站着一个孩子,一时搞不清状况。蒲成兰三年前嫁去吴家做了高门妾,怎么可能抱着孩子大晚上回娘家呢?
“这是咋回事?你被吴家撵出来了吗?”
蒲成兰看见娘亲,憋了一天一夜的苦总算有了可以吐出来的机会,放下吴惟简,抱着妇人哇哇大哭。
听见动静,蒲成兰的爹和哥哥也走了出来,但蒲成兰哭得话也说不出来,景钦便对他们道:“我是吴家的三姑娘,这是蒲小娘的儿子吴惟简。吴家被人放火烧了,全家人都死了,只有我们三人活了下来。”
蒲成兰的哥哥一听:“哎呀,这都啥事儿嘞!先进屋,屋里说!”
蒲母拉着蒲成兰往屋里走,景钦本想带着吴惟简跟上,却发现蒲父站着不动,看着他们姐弟俩,很是为难的样子。
“你说的可是真的?吴家可是大官哩,全家都烧死了?”
景钦道:“我们实在是无处可去,还请大伯大婶收留我们几日!”
几个邻居听见动静也出来看热闹:“哟,这不是你三闺女阿兰么?咋哭着回家了?”
蒲家哥哥不愿意让人看热闹,连忙推着姐弟俩进屋:“爹,进屋再说!”
简陋的厅里只放得下一张老旧的四方桌,他们三人进来后,地方甚至都不够站。
在一只蜡烛微弱的照明下,蒲父坐下道:“阿兰,不是爹不愿意收留你们娘几个,你知道家里本来就没几间屋子,你大姐和你嫁人后,你四弟娶了媳妇生了娃,你们原先住的屋子都给你四弟一家住着。”
蒲成兰不敢置信道:“爹,我每月都省下银钱寄给家里,这几年少说也有十两,还没算吴家当年给的聘礼。莫说富贵,连个屋子都没多盖一间?你的钱都去哪儿了!”
蒲父当即怒了:“你这泼出去的水!还敢管教起你爹来了!”
吴惟简吓得抱着蒲成兰的腿:“小娘,我们走吧!我要回家,我要爹和哥哥!”
蒲母听了后直拍大腿,骂道:“你这老头拐!阿兰现在落了难,你不说搭把手,还要大晚上的把女儿赶出去不成!”
“那你是把大儿一家四口赶出去,还是把幺儿一岁的儿子和大肚子的媳妇赶出去!”蒲父掩面叹息:“倒怪我这老东西没用了!”
蒲家人因为这事吵起来了,景钦只得站在角落里暗暗叹了口气。
蒲家没有多余的屋子,可他们三人也无处可去,最后商量着在牛棚里先对付一晚。
他们抱着被褥走进石砌的牛棚里,木制的牛栏里头有一只黄牛正卧着睡觉,空气里有一股草料混着牛粪的味道。
蒲成兰一言不发地流着泪,蒲母抱了些干草铺在地上,再铺好被褥。吴惟简看见黄牛庞大的身躯站立起来,吓得抱着景钦的腿:“姐姐,这是什么!”
其实景钦也是第一次见到牛,蒲母道:“牛!这是老黄牛。”
老黄牛朝着他们走来,景钦和吴惟简都吓得退了一步,只有蒲成兰走上前,老黄牛用头蹭了蹭蒲成兰。蒲成兰这才高兴了些,道:“你们别怕,我从小和老黄牛一起长大的,以前都是我去放牛。”
蒲母临走前拍了拍蒲成兰道:“儿啊,委屈你了。”
蒲母走后,吴惟简这个小少爷的注意力全在老黄牛身上,一会儿又要跑去看看它:“小娘,牛也睡觉吗?”
“睡啊。”
“那为什么它不闭上眼睛呢?”
“牛就是睁着眼睛睡觉的。”
“它吃什么呢?”
“草。”
……
景钦听着这娘俩的对话,慢慢地习惯了空气里的味道,躺在干草上闭上眼,原来从北列皇宫到住进牛棚里,只要三天。好像这三天里的任何一段情绪,都得用一生来回味才够,但是发生的太紧太多,反倒像是一团找不到头的毛线球,一时之间只得全压下来,哭也哭不出来。
第二天,蒲家像是接受了他们,开始准备在空地上再盖一间小屋出来,蒲成兰的两个哥哥也感觉对不起妹妹住牛棚,很卖力地盖房子。
寄人篱下的日子难过,寄在穷人家的日子更难过。蒲家不能白养着他们,于是蒲成兰带着吴惟简去放牛了。景钦在厨房找到蒲母道:“大婶,能问一下你们是怎么洗澡的吗?”
景钦从吴家被火烧了之后就没洗过澡,夏天又闷热,牛棚里味道也大,实在是有点受不了。
蒲母拿出一个木桶,对她说:“你去村口井里打两桶水回来,要热水就自己锅里烧,少用点柴。找大嫂给你拿件旧衣裳。我要去地里了。”
景钦欲言又止,最后说:“有猪苓吗……或者皂角也行。”
蒲母回头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只说:“没有。”
蒲家的大媳妇倒是比较同情景钦,给她找了衣服又怕她扛不起水桶找不到井,基本上都帮她干了。
景钦看着蒲家的大媳妇轻松地用扁担扛起两桶水,心里臊得慌。她过惯了锦衣玉食的日子,手就没怎么拿起过比茶杯更重的东西。她自然也是在心中嫌弃了无数遍这里的吃穿住行,但这已经是蒲家人能给的最大的帮助了。
景钦走进狭小又黑漆漆的“浴室”,脱完衣服她才发现,脖子上一直挂着个半拳头大的小布袋,贴身藏在衣服最里面。
她打开布袋,里面是一张折起来的纸、一枚指甲盖大的印章还有一个黑色的小珠子。但是浴室里太黑,她只能先洗澡。
景钦想起来,就在失火的前一天,吴大人突然把吴漾叫去,把这个布袋交给她,要她贴身保管。吴漾也问了是什么,但吴大人让她现在不能打开,以后自然会知道。
也就是说,吴大人对这场灭门早有预料,只是敌人行动得太快,还没来得及做下一步的打算,吴家就已经葬身火海。
难道是有什么保她荣华富贵的秘密?
景钦赶紧洗完澡找了个角落,满怀期待地打开了那张纸。纸上写着:“贺磊之子贺锡南为西楚皇族。罪臣吴靓以全家性命担保所言非虚。”而那枚印章正是吴靓的私印。
在昌安四年,如果换成别人知道攻打上京的叛将儿子是他国皇族,可能要吓得大喊:“天爷啊!”
但是景钦早就知道这事。
昌安三年,西楚大举进攻北列西南,景钦的三皇叔英王景韬率领西路军作战,但是战况并不乐观。紧接着要调动贺磊率中原军增援,可贺磊却叛变,带领中原军攻下上京,建国为凉。到凉差不多被打败时才发现,贺磊的儿子贺锡南不是亲生的,是西楚前太子的遗孤,贺磊在上京筹谋了三十年,就想里应外合把北列给灭了。
景钦几年后知道这件事也得说:“真够颠的。”
如果能再早十天把这个秘密告诉皇帝,对贺磊就是致命的威胁,但现在贺磊都已经攻打上京了,这件事不管能不能公之于众,都无所谓了。
吴靓因为知道了贺家的秘密而被灭口,也就说得通了。
剩下的小珠子倒是很奇怪……看起来是拇指头大的圆球形,但是又在上面切割了非常多面,像是一个鲁班锁的形状。
景钦还指望着这布袋里装了什么保她富贵的东西,希望彻底落空。
吴漾就只是一个普通的官家小姐,没身份,没才能,没相貌。但她景钦也差不多,都是靠爹。
别说想去接近皇帝和公主,见见家人,现在连活下去也难。
开局连个碗都没有,不如死了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