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景紧颦双眉,微微张开着嘴,似乎在思考什么。别人看来,或许觉得他不是在思考,而是在悲伤。
公冶芷发现了,却习以为常,毫不介意。这几日里,他常常露出这样的表情,一开始她还问过,没有得到回复,现在大致猜到他要么在思考,要么在回忆。
王景右手有节奏的敲击着桌子,公冶芷默默地将一本文书放到他的书案上。
过了一阵子,有节奏的敲击声戛然而止。
“嗯,喏……”王景似乎有些羞于启齿,“这次的时间是多久?”
“半个时辰。”
“这么久了吗?”
“对。”
“上次才一刻钟。”
“嗯。”
五天前,王景在登云楼和有苏芄兰等人吃完饭后回到府衙处理公务,脑子逐渐开始混乱,不时地陷入回忆之中,等他从回忆中挣脱出来的时候已是月挂梢头。
这可把有苏芄兰吓坏了,对他进行了细致的检查,除了‘亿’点小问题外,并没有发现引发他异状的病灶。见王景也不说缘由,她便一气之下回了青丘,与其说是回娘家,不如说是去问青丘元君或是翻阅青丘旧典寻找解决之法。
“五天啊。那芄兰应该快要到青丘了吧。”王景笑了笑,“我都快记不清她穿的什么衣服,什么鞋子。”
公冶芷想:景大哥多少有点夸张哩。
“提起芄兰,就在她回去的两三天前吧,我和她一起去散步,南林的梧桐道很美。我给她说起仌炎的事情,希望等她回了青丘还能用仌炎给我回信。可是,就在昨天,我发觉仌炎已经失去了对她的联系。仌炎现在还做不到这么远的距离也保持联系,你说等我恢复无相境修为的时候,是不是就可以联系到她了?”
“青丘距离南水市很远吗?”公冶芷问道。
“九千四百多公里呢。”
“那是挺远的。”
“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公冶芷想:自从王景开始间歇性陷入回忆以后,说话也开始怪怪的。有的时候,很难理解他在想些什么。或许这就是当主上的悲哀吧。
公冶芷是灵族人,虽然接受的是人族教育,但更多的时候还是依赖于灵族的本能,即对情绪的感知。在她光怪陆离的情绪世界中:王景的情绪是复杂的,一会是凌乱的彩色线条,一会是带着诡异气息的黑白色调。野路子出身的公冶芷并不清楚这意味着什么,她只能大致猜测彩色线条是情绪高涨,黑白色调是情绪低。在她认知的人中,没有谁有这么丰富的情绪变化,像是有两个人一样。可是那张阴郁的面容犹如古井水一般,让人猜不透他的想法。
他在想些什么呢?公冶芷好奇的想。
“我把她送出大门,看着她腾云而走,现在我却想不起她衣裳的颜色。这件事难道不可怕吗?”
他的面色分明没有一丝一毫的担心。
“是很可怕。”
公冶芷习惯了,所以对没有任何情绪波动的王景表示不了一丝一毫的正向反馈。
他还没挣脱出来。
公冶芷其实是有些害怕的。
近日来,已经有不少人来求见王景了。公冶芷是能拦就拦,但像是绿裳女、云沐舒、公孙越等她却是拦不住的。如果是平常的王景,便是天马行空也不会让人觉得诡异,但今时今日的王景分明就带着一种吊诡的感觉。略一思之,就会起鸡皮疙瘩,浑身发冷。
嘎吱作响的轩窗,搅动着房间里的诡异气氛。明明门外是大放光明的艳阳天,廊道的漆黑浓稠得快要溢出来。室内的灯火无风摇曳,使得气氛更加幽森。
为什么正经危坐在首案的景大哥会双目流血?为什么他身边全是残肢血肉?为什么槎牙枯枝般的交错的鬼影是活的?公冶芷不知道,她宁愿把这一切当作是她这段时间精神紧张的缘故。
一个人,浑身血淋淋的,‘她’或是‘他’趴在满是血污的木桌上。(哪来的长案木桌)她被剥皮,脖子与头颅间有缝合的迹象,腹部被划开,腐败的臭气和肠子一起流出来,倒在地上。公冶芷退了几步,眼前的景象消失了。她想转身离开,浓烈的尸臭让她快要昏厥过去。灯火像是在跳舞一样,最后竟然露出笑脸,褐红色的血渍从‘眼眸’流淌出来。
寒意爬上了她的脊背,洞开房门外的廊道里似乎有什么在逼近,一步、一步……她仿佛能听见脚步声,一步、一步……静默无声。
是绿裳女。
公冶芷在绿裳女的错愕中跑了出去,任由炙热的阳光洒在身上。眼睛因为明亮的光照刺眼得重新闭上。
慢慢地,她眨着眼睛适应了光照,噩梦般的场景却还攥着她的思绪不放。
绿裳女走到她的旁边,给她增加了些许安全感,对方明艳的容貌渐渐驱散了她的惊慌失措。
廊道里人来人往,黝黑如深洞的景象是幻觉,可鼻尖残留的腐臭味却在提醒她,看到的是真实。
绿裳女看得出公冶芷面容上的紧张和恐惧,她有些自责,她不应该擅自离开,王景现在的状态让一个灵族人照顾实在是对两人的不负责了。她静静等待公冶芷情绪恢复。
没过多久,公冶芷强笑道:“好多了,谢谢。”
“你怎么了?”
公冶芷仔细回想了一下,发现记忆开始模糊起来,她道:
“女子……尸体……剥皮……”
“开肠破肚……尸山血海……杂糅……”
“密室……长案……红色……”
“不好意思,我真的记不清了。”
还有一些呓语,绿裳女没有听清楚,但公冶芷现在的状态实在不适合多问。
公冶芷此刻脑袋空荡荡的,心中忽然涌上一分焦灼,眉宇间蹙着忧郁,她转身准备进屋。
绿裳女拉住她,问道:“做什么?”
公冶芷诧异道:“回去啊。”
绿裳女指着廊道的外面,“你应该回屋休息,王景那里有我。”
公冶芷笑着摇了摇头:“一个失控的凡修和一个失控的妖王,哪一个危害更大呢?”
“你应该休息一下。”
“谢谢,但我好多了,你有查到线索吗?”
绿裳女道:“没有。”
并不算狭窄的廊道,随着云沐舒的到来略微显得窄了些。办事的吏员纷纷绕开这段廊道,往各自的方向奔走。
午后的阳光透过屋檐洒落下来,明晃晃的,暖呼呼的,和泛黄的银杏叶一起晃晃悠悠,漾开渐深的秋意。
云沐舒拉起绿裳女的手,感受到她掌心发冷的温度。
“怎么不进去?”云沐舒问道。
绿裳女轻轻叹了一口气:“一起进去吧。”
公冶芷拦住了她们,将她们带到了隔壁的厢房。
云沐舒妖龄三十岁,面容看起来只有十五六岁,看起来比公冶芷还要小一些,只听她说:“为什么要到这来?王景不是在殿里坐着吗?”
云沐舒在椅子上晃晃悠悠的,荡着腿,一副惬意轻松的模样。
公冶芷道:“今天不合适,明日云大人如果要进的话,我决不阻拦。”
云沐舒道:“我要进,你也拦不住我。”
绿裳女打了个圆场,她同公冶芷交好,同时也和云沐舒关系不错,可偏偏云沐舒和公冶芷关系不好,就像她和有苏芄兰一样。
绿裳女在两人面前显得成熟。这倒不是说她比云沐舒和公冶芷老,虽然事实如此,但是一般来说,绿裳女给人一种仪态万方的感觉,所以看到三人站在一起自然而然地有这种感觉。这或许还跟她是三个人里个子最高,身材最丰腴有关吧。
绿裳女近来也有些憔悴,她好几日没有睡觉了,妖力流转能感觉到明显地凝滞,到她这个境界她可以辟谷,可以妖力自洁梳洗,偏偏不可以从旦通宵,以夜继昼。这是她不戒酒的恶果。
本来她安排公冶芷照顾王景,一方面考虑的公冶芷和王景有什么特殊的关系,照料会更用心,另一方面是想借公冶芷灵族人的体质去调查王景变化原因。现在看,公冶芷不仅照料用心,而且胆子不是一般的大。
在绿裳女思考的时候,公冶芷也在思考,只是她思考的是那具女尸的身份。
忽然,绿裳女说:“登云楼那日,我瞧见王景咳血。”
公冶芷有些惊讶,这件事情她是知道的,她答应了王景不说出去。
绿裳女将她细微的神情变化看在眼中,解释道:“他当时主要是防备着有苏芄兰,疏忽了我。”
不知道为什么,公冶芷总觉得这句话有些哀怨。
“一开始我猜测是他寿数将尽。”
绿裳女的说法立刻被云沐舒否决了,绿裳女点了点头。
王景到底多少岁了?无人知道。绿裳女推测他是上一个时代的人,毕竟这个时代并没有新鲜出炉的无相境修士,现存的无相境修士大多都是前代的巨擘。早雨海代的修士都比较可怜,明明灵气潮汐已经退去,灵气渐渐充裕起来,却无一个修士再入无相境。
现今修士界都有传言:早雨海代无外物不能入无相境。
这也是为何绿裳女要逃到西次一州避难的缘由。那些修士都开始癫狂起来。
若是王景出了事,她的下场怕是好不到哪里去。做成丹药?她宁愿魂飞魄散,也不愿意这样死去。
说回王景,近几日绿裳女在观察王景的真炁。修士衰老的第一特征是真炁溃散,但王景的真炁极为强盛,根本没有溃散的迹象。第二是看气血,初见时她就察觉王景的气血看似旺盛,实则是外强中干,精气内伤,神沮脉殚。但这几日却是气全神旺,血盛形强,完全没有外强中干的迹象。
“我听舒舒说王景前不久才伤愈。”绿裳女道。
“王景都不告诉我。”云沐舒气馁道。
仙鬼一战开始后,云沐舒便驾云回到了大乐之野,先是处理了大乐之野的一些杂务,然后就去了湄坞将公孙越等人带来,因为她知道王景战后是需要他们这些人善后的。可中途发生了一些事情,导致她回来的有些晚。王景不仅受伤且痊愈了,修为还更进一步。向他询问伤势,他却讳莫如深,就连有苏芄兰都不肯多说。
王景身体很健康。
这是公冶芷自两人坐在屋内后,听到的最大笑话。
公冶芷没有隐藏自己的不满,冷声道:“若是两位是来说笑的,那可以走了。”
公冶芷最后没有选择相信绿裳女的说法——修为暴涨带来的弊端。
-----------------
夜深的时候,王景被旁边的声音吵醒。
他睁开眼睛,发现是公冶芷。
她正拿着一叠薄被,正打算给他盖上,却不小心碰到了桌案,发出了轻微的声音。
“景大哥……”
“没事。”王景笑着接过公冶芷手中的薄被,“你还不去休息吗?”
“等会就回去休息。”她轻声道,“景大哥,为什么不回房睡觉?”
“躺在床上,我可能要睡五个时辰,以前就是这样了,始终睡不醒。”他笑着说话的时候,脸颊的一边会有一个不仔细看看不出来的小酒窝,“趴在这里睡,两个时辰就能醒过来。最近的事情太多了,你瞧,这是这几日郡县改制遇到的文书。”
近些日子,南水市上下文书都会过公冶芷的手,她如何不知道郡县改革遇到的麻烦。同样的话,她几乎每天晚上都能听到王景重复一遍,似乎他忘了昨夜说过的话。
“仌法和念诀修行的如何?”王景问道。
王景现在觉得身子舒服多了,身体上的沉重感正在慢慢消失。他看向公冶芷,只觉得在摇曳的灯火下,昏暗不明中,公冶芷更像王瑜了。
他想起那日斗仙鬼时的操作。
当时他做了一个大胆的实验去验证他所猜想的真相。虽然他忘记了相关的记忆,但现在他笃定自己的猜测没有错。
失去了一些记忆,又捡回了一些记忆,呵,记忆守恒。
【长案犹如冰冷的砧板。被剥皮的少女气息奄奄,那双原本透露着善意和希望的眸子覆盖上了一层不幸的阴霾,朱唇轻启,带动面上肌肉扯动,她绝望地祈祷死亡快些降临。】
【老迈的身影悄然而至,他轻轻抚摸少女的胸口,将跳动的心温柔的取出,走到另一具被剥皮的青年躯体身边……】
王景不愿再回忆下去。真是捡回了一坨粪。
清冷的声音打破了迷障,像是清晨湖面的碧波荡漾,公冶芷说:“念诀已经修至第二层了,但仌法依旧生疏……”
少女低声诉说着,他起身走到窗边,打开窗户。
今夜是个月圆之夜。
王景凝望着皎洁的月色,心想:短短时日,便能将念诀掌握到第二层,小芷也是个天才吧。
他靠在窗沿,正对着公冶芷,瞧见她的月白衣裳在月光下,呈现出一种令人心忧的苍白色。
王景对这个色彩有些不好的预感。
“知了,知了,知了。”
庭院里传来了虫鸣声。
那是某棵不知名的树上的蝉鸣声。
王景有些疑惑,他已经很久没听到蝉鸣的声音了,那是蝉鸣吗?确实是蝉鸣啊!
蝉鸣和苍白色?
他还是在做恶梦吗?
公冶芷的面皮开始脱落,鲜血淋漓的流向地面,血液缓缓地接近王景。
王景看着这不正常的血量,摄来鸣叫的蝉,低声道:
“王瑜,你闹够了吗?”
血淋淋的公冶芷扯动面部的肌肉,像是笑了起来,“像我吗?”
王景抓住蝉,蝉没有鸣叫。
“是只哑蝉。”王景嘟哝了一句,手中的蝉不会叫,他还在犹豫是否要捏死它。
“不杀了它吗?”王瑜问道。
王景放走了蝉。
他抓住木板套窗,鼻尖一股铁锈的血腥味。
月夜已深,让人感到深邃一直从清冷的月延申至身边。
再过几天就是十一月了,怎么还会有蝉鸣叫呢。
“老哥变了呢。”王瑜站在他的身边笑道。
仿佛听见了血从面颊或是从躯干上滴落到地板的声音。
于是,王景凝视着王瑜,问:“你不能换副模样吗?”
“好冷漠。”
没有风,沾着血渍的青丝却在飘动。
在夜间潮湿的冷空气的笼罩下,这间大厅都显得阴冷。
王景站在窗前,看了眼纹丝不动的树叶。
夜间的风并没有刮来。
王景不知道王瑜是怎么做到的,既不是真焏,也非元焏,就像是她想,就能做到。
王景想,已经是神了吗。
青丝不再飘转,只见:
王瑜拥有着一头深蓝色的长发,那色泽如同夜空中的繁星,闪烁着迷人的光泽。她的发丝如同流水般垂落在肩膀两侧,每一缕都仿佛在诉说着无尽的温柔。
淡蓝色的眼眸犹如两汪清水,泛着淡淡地波光。令王景唯一熟悉的是她那双眸子里的温柔,像是初春的暖阳。
她穿着一袭白衬衫,卷领。
“COSPLAY?”王景问道。
“嗯,老哥你不是很喜欢她吗?”
王景有些沉默,他将手放在王瑜的小脑袋上,轻轻地拍了拍,“可现在我更想看见王瑜。”
“你已经见过了。”
王景的手落在她的肩膀上,他忽地听见了喘息声。
不是眼前,不是在身边,而是远方。
王景本想冷静地确认一下到底是什么声音,然而,他确实招不到源头。
“哥哥。”王瑜用着这副面容笑道,“再找什么?”
王景也不知道,他摇了摇头。
“我见到了哦。”王瑜说,“嫂子很漂亮。”
“什么时候见过的?”王景问。
“我想见的时候。”她笑着说,“你们好腻歪。”
“麻烦给我留点隐私。”
“可是哥哥,她是妖族哦。”像是说了什么不得了的话,她捂住嘴,看着他。
“所以呢?”
“所以哥哥真得喜欢她吗?”
“你不喜欢她?”王景反问道。
“其实还好。”王瑜道,“毕竟很漂亮嘛。”
“绿呢?”
“那自然是绿漂亮。”她说,“就是名字奇怪。”
她扳着手指说,“绿、绿袍、绿袍将、绿裳女……都不好听。”
“嗯,我也觉得。”王景松开手,靠在窗边,“我们好恶劣。”
“不是好人嘛。”她说,“杀人放火,桩桩件件都够我们进监狱了。”
“对了,还有好淫,阴贼凶恶,酒醉,秽慢不净,食本命肉……等等等,修士的戒律我们全犯了呢。”王瑜笑着说。
王景仰起头,盯着房檐,低声应和了一声是,然后偏过头说:“那日是你出手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