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江风不断,朗日依旧。
顺着集获水西城一路行五十里,但见:
冷气分青嶂,潺湲挂帘帏。
闻人莫名等众修士瞋目结舌。
集获水间,一道馀流凭空悬挂,无源自流。
一杆银枪瀑于馀流中,在阳光的折射下透着寒光。
馀流之下是光灿灿的水流,恍如一泓融化的银水。水流深处却呈现出死一般的深绿,黏稠地分泌出一缕缕丝线,系在枪柄处。
“变样了?”云沐舒惊诧道。
这些时日里,她一直在帮助银枪压制仙鬼。
昨日来看的时候,水面如镜,没有丝毫异状。
王景走到水边,瞑目蹲身,将手一探,明明是位于水中央的银枪,便被他横握在手中。
忽地,他睁睛抬头观看,馀流无风起涟漪,明明朗朗的架了一座水桥过来,连接陆地。
他起身,江水折射的水光有些炫目,天旋地转之感久违的传来。
王景张口对众人说:“布阵。”
一行人骤然散开,纷纷祭炼出法器,落到各个方位中。
有苏芄兰走到王景的身边,仔细地端详水帘,片刻道:
“白云浮玉,片片烟霞景,这不是一般的乾元境仙鬼。”
人与人之间各有不同,仙鬼同仙鬼之间亦有不同。
异象奇葩逸丽,则仙鬼实力愈强。
“瞧见那几朵水花了吗?”王景指着馀流的起点。
“隐含龙珠,怕是要入无相境了。”有苏芄兰沉声道。
闻听此言的云沐舒看了过来,问道:“破镜如饮水,怎会如此?”
王景爱抚地摸了一下银枪,恨声道:“千年器灵的灵力被祂吸取了大半。”
“哪里是漓泉枪镇压祂,分明是祂缠住了漓泉枪。”
“你不能去。”有苏芄兰道。
“她说的有道理。”云沐舒帮腔道。
“我很清楚我不能去,但又不是小孩子,说不去就可以不去。”王景说着,莞尔一笑。
“我去请元君。”有苏芄兰说。
“我也可以帮忙!”云沐舒道。
“我也是无相境。”王景笑道,“虽说现在是半吊子,但祂不是未入无相境嘛。”
王景伸手牵起又有苏芄兰的手。有苏芄兰想要抽开,却被王景的手指插入指缝,紧紧的握住。
她忽地用力,突如其来的疼痛让王景微微皱眉。
王景空余的手拍了拍云沐舒的小脑袋以作安抚。
“阵成以后,你们就可以离开了。”他说,“莲花阵可以维持三天,第四天再来接我。”
话音刚落,异象顿生。
烟霞照耀,水竹节节升。
奇花生面,雷声凭空响。
“再不松手,我就得斗无相仙鬼了。”王景笑道。
有苏芄兰这才松开手,扭头便走。她身旁的云沐舒连忙跟上,问道:
“不再看看?”
“再看,我便不会放他。”她没有驻足,打算径直离开。
莲花阵成,一道结界生成,巨大的莲花浮于上空。
瞬息之间,莲花收缩消失。
再瞧集获水:
水色沧浪,烟雨微微。
“落雨了。”
王景来到水桥对面,此处有山有树,回身望去已不见岸边,已是一片新天地。
天地宽阔,有一石屋,屋前坐一人,着绣衣,持铁枪,见来人问道:
“可是王景当面。”
王景挽了一个枪花,笑道:“正是,可是仙鬼呐。”
“若你是王景,那吾便是那仙鬼。”
仙鬼笑吟吟的模样,甚是英朗。
这仙鬼仪容清俊,相貌堂堂,两耳垂肩,目光炯炯有神。束发着冠,身穿一领鹅黄装,脚踏流云靴,单论样貌,还胜王景三分。
王景一枪刺出,仙鬼侧身躲过,疾挺铁枪,逼退王景。
王景再次攻来,铁枪微挑,化去招式,铁枪顺势打在他的银枪上,金石之声炸响,王景退后数步,险些握不住手中银枪。
王景挺枪再战,一枪扎出,仙鬼起身迎上,身向左旋,王景立刻抽身回防,却发现早已失了仙鬼踪迹。
正当他诧异时,察觉身后有异,当即后弯下腰,避开身后的凌厉一击。
随后他扭身翻转,刺出一记,却被仙鬼避开。
两柄长枪,一来一往,不给对方一丝喘息机会。
银枪有千年灵,脱手后亦能变化飞腾,助王景一臂之力。
双枪争斗,如疾风骤雨,一招一式之间,都勾动天地元焏。
枪尖碰撞间,忽地生出火焰,火焰顿时向仙鬼那边燃烧过去,仙鬼当即松手,腾挪后退。
浩浩荡荡的火焰,化作一条火龙,吞下铁枪,直扑仙鬼。
相隔数十丈远,仙鬼化掌为拳,指缝之间萦绕着细微的闪电,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仙鬼一拳轰出,轰碎火龙的头颅,抽出铁枪,横扫龙身。
下一瞬间,一个覆盖天空的手掌猛然拍下。
“法相天地?”仙鬼呢喃道。
一点寒芒乍起,带起一阵龙吟,如跃出沧海之青龙,似四极之天柱。
长枪如龙!
掌若山岳。
在这一刻,强大的元焏波动犹如四海咆哮,莲花障壁出现裂隙。
长枪刺空,龙翻苍穹。
山岳破碎,天地震动。
王景踏云露出真身,看了看血肉模糊的掌心,随意拍出一掌。
天地转瞬失色。
‘三昧真火烧不死,法相天地镇不住,已入无相境了吗。’
王景托大了,心里叹息。
交手数回合,他发现这仙鬼远非半步无相,竟给他一种无相境之感。
这种仙鬼哪怕是巅峰时期的他来,也会觉得麻烦,何况是现在的他。
事到临头,容不得他迟疑。
他侧过头,躲开一道劲风。
人在空中,他却忽然抬头。
突然出现的阳光有些刺眼。
“大日如来?”王景发出疑问。
这仙鬼到底是什么出生,竟然能使出‘大日如来’这等神通!
他翻手迎上,天倾地覆。
王景脚踏青天,头悬大地,他知道这是莲花阵天地颠倒之景。
悚然的气息忽地生出,惊得仙鬼茫然环顾四周。
“你做了什么!”仙鬼问道。
“引来虚境之力,你疯了!”仙鬼骂道,“王景,何至于此!我们可以商量。”
光在渐渐消失,四周开始变得一片漆黑,但双方又能清楚地看见对方。
天外天的规则开始覆盖这片天地。
狂虐的毁灭之力,使得仙鬼心头悸动。
仙鬼要阻止虚境之力蔓延。
“轰。”
无边的巨响,使虚境之力为之一滞。
仙鬼像是看到了希望,不断地施展神通。
天地不再宁静,风都自带一股猩红色的躁意。
自从决定布置莲花阵起,王景便留了一个心眼。
若他不是对手,就引来虚境之力,将仙鬼拖入虚境之中,使其沉沦时间海。
至于王景他自己应该怎么办,他没有考虑。
他骨子里是那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疯子。
此刻,看着仙鬼的恐惧,心中纵然欢喜,但亦有一丝担忧。
他担忧有苏芄兰会做傻事。
他担忧再也见不到王瑜。
明明有过约定,却要失约。
叹了一口气,他还是觉得应该在虚境之力吞噬天地之前,杀死仙鬼。
于是,他闭上眼,大胆地用银枪刺破自己的胸膛。
纵使呼吸消失,他也相信自己不会死。
呵,谁才是怪物。
这一幕,看得仙鬼惊骇莫名,祂总觉得有一种比虚境之力更为恐怖的东西要出来了。
仙鬼恍惚间回到了刚刚诞生的时候。
仙鬼于集获水中醒来。
是万千幽魂怨念的集聚,是一家家葬身于赤水的不甘,是一个个对山海不公的怨愤,是刍狗贱草最后的悲鸣。
祂仙鬼本为毁灭山海而来,直到仙鬼遇到了那杆银枪。
千年的灵力,使得怨恨不再蒙蔽他的双眼,祂看到了山海。
他不想为那些怨念复仇,即使他来自于怨念。
祂想做个人。
但他得先杀一个人——王景。
若是王景再强一些,‘我们’就不会死于洪水。
‘我们’对他说。
他想活,狗屁的‘我们’,都去死吧。
仙鬼看向那个罪魁祸首,只要杀了他,就一定能阻止虚境之力入侵,就能……
等等,他不是死了吗,为什么虚境之力没有停止?
比虚境之力更狂虐的气息自王景的躯体上蔓延出来。
王景忽地睁开眼睛,那双瞳与祂初见时完全不一样。
说不出的诡异。
一双双手从‘王景’的腰间长出,这些手模样各异:
有中指无名指被折断的苍白色的手,细长的指甲尖锐的像一柄刀;
有掌心似丛林繁茂的植物一样的手,它的手指扭曲、缠绕;
有中指长着一只小手的手;
……
生长出来的手将‘王景’的身躯撕裂。
祂的血肉变作虚幻的影,如同星辰一般耀眼,又如同虚空一样深邃。
祂的周身被扭曲的元炁、诡异的气息所环绕,逐渐融为一体。
祂的头部,如果那不断闪烁着诡异的光芒的地方能被叫做头颅的话,姑且能在这诡异的光中瞧见智慧与疯狂。
祂的四肢躯干,在莲花阵的天地之中,肆意伸展,向上无穷,向下无穷,向左无穷,向右无穷。它们像是活过来一般,时而蜷缩,时而疯狂舞动。
就连他刺透他胸腔的银枪也变成了一只长数十米的长蛇,身子还留在王景的胸腔里,那银蛇盘着身子,咬住尾巴,眼睛盯着仙鬼,看得仙鬼心里发寒。
“龙、麒麟、穷奇……”
仙鬼像是一叶扁舟,在祂的血肉中‘跳舞’。
仙鬼好似被人打了一拳似地仰面指天惊呼起来:
“尔等丧心病狂,奈何为此!必遗臭万年!”
仙鬼的面色苍白,喊道:“你们才是疯子!疯子!”
一道寒光闪过,仙鬼低头看了眼不知道什么时候刺到的肩膀上的利剑。
仙鬼将剑拔出。
汩汩的灵力流出。
一声女子的轻咦声自四面八方传来。
祂轻声问道:“是仙鬼么。”
“你是什么?”仙鬼问。
“****”
一串呢喃地低语,仙鬼的魂魄都在颤抖,一直在识海中叫嚣的‘我们’此刻也寂静下来。
仙鬼不愿坐以待毙,眯起眼寻找破绽。
全身真焏灌注到铁枪之上,向元炁最盛的地方刺出朴实无华的一记。
世界仿佛在这一刻停滞。
仙鬼猜对了。
只是仙鬼的铁枪像是被人握住一般,对面低语了一句,铁枪像是年久风化一般散于天地中。
在仙鬼惊恐地目光中,‘王景’走到了祂面前。
‘王景’张开嘴猛地一吸,仙鬼便化作一道流光被王景吞入腹中。
‘王景’一动不动地站在空中,祂看了眼凝滞的虚境之力,漫天星辰闪烁,虚境之力犹如老鼠见猫,顿时散去。
‘王景’找到一处水潭,仰起头看着水中的面容,祂忽然低笑道:
“傻哥哥,我们都是怪物。”
“躲猫猫是我赢了哦。”她自言自语道,“现在才找到不算。”
祂开始变得像人,身形开始恢复。
她的声音也变得虚弱起来,她举起手,想要伸手触碰水中的倒影。
莲花阵,破。
天是烟波蓝,水如镜,云似梦。
晨曦初破,有苏芄兰穿着靴,蹑蹀于江畔,只见那水面平静无波,仿佛一块巨大的琉璃,映照着天空的变幻。
天色渐亮,烟波蓝的天空,如同泼墨山水画中的一抹淡彩。
微动涟漪,惊起沙鸥掠起。
王景觉得自己像一片被秋风轻吻过的枫叶,自云端落下。
起初,他还尝试调动体内真炁减缓下坠的速度,可惜失败了。
他不由调整呼吸,一呼一吸之间与元炁频率相同。
就在他以为要摔得很惨的时候,一缕香风萦绕在鼻尖。
他微微一笑,看来不会摔得很惨了。
当有苏芄兰见到一道身影自云端落下时,她就意识到那是王景。
她察觉到异常,妖力绕转全身,腾云而起,接住王景。
“真是我的及时雨呐。”
王景笑着打趣道。
有苏芄兰没有立即回应他,她被王景胸口的伤势吸引住了目光:
王景的胸膛像是被什么硬生生地剥开,皮肤边缘泛着不自然的苍白。
随着视线深入,那原本应该跳动着的心脏的位置,此刻只剩下一个深不见底的空洞。血液凝固成暗红色的斑块,散布在四周,像是一朵朵枯萎的玫瑰。
诡异的气息尚未褪去,她视线变得模糊。
风声、哭声、呢喃声打破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