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里的意识陷入一片支离破碎的记忆,这些记忆碎片像是录音机般时刻在他耳边低语,回荡。
“他已经不能旺财了。”
“对不起!来运!对不起——呜呜呜,别怪妈妈,别怪妈妈!我只是一时没控制住,下次,下次一定会好的?”
“帮爸爸一次,最后一次,去街上问那些叔叔阿姨要些钱,只要有钱,爸爸就可以安静下来。”
“废物,是不配知道答案的!”
……
当所有的记忆被搅碎化为漫天碎屑,穆里周遭再次陷入黑暗。
我在哪里?我又是谁……
我叫吕旺财……
这在常人看起来是狗一样的名字,确是我那个身价百亿的父亲起的,他告诉我“旺财”是平平安安,美美好好的意思……
上幼儿园和小学一年级时,不知道多少次因为这个名字而被嘲笑。
可我选择相信父亲,因为父亲是站在财富顶端的男人。
父亲有钱,有权,说的话总可以让许多人弯着腰,低着头,附和“是,是,是。”
我讨厌那些嘲讽我名字的人,讨厌他们的无知,却希望他们能够理解我名字的伟大。
而自我介绍似乎是每一个小朋友都要经历的过程。
从开学第一天,我登上讲台的那一刻开始,我会不厌其烦地跟小朋友和老师一遍又一遍解释:
“爸爸妈妈说,‘旺财’是一种向往美好生活的意思,希望自己平平安安,美美好好的过完自己一生。”
不出意外的嗤笑声从他们那“天真无邪”的身体中跑了出来。
我攥紧拳头并选择原谅他们的愚蠢!
老师拍了拍桌子,出言制止了学生们的嘲讽,她不以为奇,因为她在之前已经笑过了……
她笑在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笑的很温柔,很体贴……
那天是入学登记……
办公室里,父亲像是堡垒一般站在我身后。
父亲的大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我贴着父亲的腰,自信地告诉她,我叫吕旺财。
老师听后,顿了一秒,便露出那副温柔的笑,她摸了摸我的头,夸我是个活泼开朗又可爱的孩子,便于父亲聊起了家常。
可她的眼底那股玩味是藏不住的,就像是父亲在家里训斥做错事的员工,我从他们面前跑过,那个弯腰点头的员工会夸我,“小少爷以后会成为和父亲一样有出息的人。”
可他一但出了我家别墅的门,便会露出恶狠狠的表情,骂道:
“一家子一个货色,咋不叫王八呢,王八和骚狐狸,养着一条混血的狗。”
说完,他挺直了腰杆,双手背在身后,悠哉悠哉地走出了院子大门。
而我就在一旁的花圃旁玩着积木。
那个员工的每一句话我都听的清清楚楚,我能猜出那个员工话中每一个外号所指。
但父亲也从来没有考虑过给我改名,我不相信他从没听过流言蜚语,只有一种可能…他默许了……
眼前这个老师也必须向那个员工一样,无论她如何想笑,都得憋住!
因为她要明白她的身份。
她只是一个月工资不到四千的老师,是那个打一辈子工也不可能赚到父亲财产零头的幼儿园老师。
而我,吕旺财!
是江南市著名地产大亨——吕霸的儿子!
是含着金钥匙长大的吕公子!
是耍个小性子,便可以决定家里所有保姆提包滚蛋的小少爷!
所以…无论嘲笑这件小事有多么轻松,她都必须憋回去!
……
放学时,父亲的百万级豪车停在了幼儿园门口。
我像是王子一样喊着爸爸。
在拥挤的人群中开辟出一条相对宽松的道路,小跑过去。
一跃拥入了父亲的怀抱。
父亲很壮实,他将我高高举过头顶,一副慈父的样子为我拉开车门。
在惊叹,谄媚,卑贱的眼神中我们扬长而去。
豪车里。
父亲询问我的幼儿园情况,而副驾驶座上,是我那个年轻貌美,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后妈在照着镜子,试图打扮的更美。
我只在流言蜚语中听过我的亲生母亲叫秦玉,说她在我出生的那天便去世了,我也从没有问过父亲关于“秦玉”的任何事情。
那天以后,小朋友们给自己起了个好听的外号——“吕公子”。
“吕公子”的外号并没有比“旺财”二字显得亲切,更像是被钉上标签的广告,可已经足够证明我的与众不同。
我原以为日子会一直这样过下去。
可生活却总会突如其来地跟我开个意外的玩笑。
在我8岁那年,具体的哪一天已经忘记了。
天气晴。
父亲已经急得焦头烂额一周了,他每天躺在沙发上,整理着一堆印了抵押的文件。
我想让他陪我玩,可一看到他那双充满怨气的眼睛我只能趴在门框上不知所措。
后妈哒哒着高跟鞋,为父亲端上一份热汤,靠在父亲身上,又掏出一张银行卡给父亲,告诉他,“这里面是这些年你给我的零花钱,以及我卖了一些名牌首饰和包包凑出来的,大概有三四百万,你先用着,不够咱再想办法。”
父亲从她的手中接过银行卡,并搂住了后妈,像两个热恋的年轻人,你侬我侬。
第二天,天气晴。
一堆人在客厅里围着父亲,他们是以前来过家里点头哈腰的员工。此刻手中都拿着一张信纸,小心翼翼地将信纸递到父亲面前的茶几上。
父亲一声粗重的叹息后吐出一个“滚”字。
那些人像是犯错的哈巴狗一样低着脑袋,夹着尾巴,推推搡搡的走出了大门。
没过多久,一个身穿道袍的算命先生敲开了房门。
父亲一反颓废之势,神色激动地上前去迎接那名道貌岸然的道士,并称他为“张天师”。
张天师手拿拂尘搭在袖袍之上,鹤发童颜,每说几句话便会轻抚胡须。
父亲将一张银行卡塞进张天师那宽大的袖袍之中。
张天师笑的很是出尘,像是不染世间红尘地摸了摸那张银行卡,说“有时破财才能消灾,财乃万欲之首,我是替菩萨为你消除业障才迫不得已收下这等俗世之物。”
这次,换父亲点头哈腰附和道:“是是是,张天师说的对,请天师快施以援手,以解我燃眉之灾。”
随后,张天师捋了捋花白的胡子,用拂尘在别墅里敲敲鱼缸,砸砸盆栽。
父亲在后面满脸认真的听着。
我好奇这只有电视里才见过的道士,在后面躲猫猫似的跟了上去。
张天师踢了踢沙发、桌子说:“更改为圆形或弧形的家具可以减少尖锐的角落,避免形成所谓的‘煞气’。”
去了父亲的卧室,问父亲,“近日睡眠是不是极度的差?”
父亲说:“这几日公司破产,焦虑至极,自然很差。”
张天师说:“非也,非也,床的摆放位置不好,这突出的拐角,挡住了门的视线,将床放在能够看到门,但不直接对着门的位置,以保证良好的睡眠质量。”
父亲如茅塞顿开,说一会就拆了这拐角的墙。
终于,张天师发现了一直在后面的我,与父亲一同看向我。
我也不再躲避,看着父亲对他毕恭毕敬,相信他也一定是像电视里一样是位出淤泥而不染的道士。
张天师用拂尘指了指我说:“这位可是八年前你与秦玉夫人诞下的孩子?”
父亲一听到秦玉二字,显得有些怅然若失,叹了口气说:“自然,可惜了,当年他母亲难产而死。”
“如今还是否叫旺财之名?”
“自然谨遵天师之命。”
听了他们的对话,我才明白过来,原来这狗一样的名字是眼前这个老匹夫给我起的!
这一刻,老师、同学、父亲的员工的嘲讽尤所在耳,这些年的羞耻都一股脑地涌了上来,我龇牙咧嘴地骂道:
“老杂种,你为什么不叫旺财,给我起个旺财的名字!”
……
父亲吓得连忙上前捂住我的嘴巴,并替我解释:“天师勿怪,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父亲松开我的嘴巴,让我跟他道歉,然而我现在在气头上,恨不得一巴掌扇在这个倒是那油光满面,满脸奸相的道士脸上,只是又补充了一句:“我没有错,要不是这个老匹夫,我也不会被同学嘲笑。”
啪!
一个响亮的巴掌结结实实地打在了我的脸上。
我瞪着眼睛,看向那个道士,道士的眼中不是愤怒,反而是一股得逞的神情,我没忍住又骂了一句:“狗东西!”
父亲刚扬起巴掌,我便委屈地跑了出去,只剩下父亲在连连道歉。
接着,哭泣之中,我听到了身后传来一句:
“他已经不能旺财了……”
随即便响起父亲卑微的祈求声,父亲一直恳求那个“混蛋”救救自己,救救孩子。
我不明白一直无所不能的父亲为何突然变成这样。
重重地摔上了门,不敢去看,不敢去听父亲摇尾乞怜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