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塔什干的照顾下——也许还有一些运气成分——我的身体恢复得特别快，也没有留下什么后遗症，更甭说什么缺胳膊少腿了，就连伊万医生在拆绷带时都忍不住啧啧称奇，从没有见过恢复得这么快的。
康复期间，我不止一次要求下床走走，都被伊万医生严词拒绝。但是考虑到卧床时间太久可能对肌肉不利，只能拜托塔什干帮忙拉伸，塔什干倒是不介意，而且做得非常专业，我甚至有些好奇她们的军事护理课程是不是有类似的教学。
不过另外一件事塔什干却做得很不情愿。
布琼尼司令来访的那天下午，我询问塔什干有没有什么书可以念给我听，这样一直躺在床上什么都做不了属实不太符合我的习惯。
塔什干说：“这样，同志酱想听睡前故事吗，居然还有这种爱好。”
“不是睡前故事，”我说，“我是想听听最近的新闻或者历史书，还有你的那些课本，我想想，比如海上作战理论之类的，我听布琼尼将军说海战已经发生了很大的改变。”
“不可以，同志酱是在修养哦，怎么还想着学习。”塔什干抗议，“列宁老师说过，不会休息的人就不会工作，同志酱现在是在休息！休息！”
“可是这也是一种休息啊，”我解释道，“你看，不仅让人心情愉悦，而且还能够消磨时间。”
“呜啊，这算什么休息嘛……”塔什干哭丧着脸，“同志酱好可怕，明明是来找同志酱玩的，同志酱却要塔什干念课本。”
果然还是不愿意啊，怎么可以把列宁拖出来当挡箭牌呢？我哭笑不得，可能贪玩就是小孩的天性吧，就连塔什干也不例外。不过看到她这个样子着实让人不忍心这么要求，虽然我确实很急切地想要了解到关于这个世界的更多信息，不过只能另寻他法了。
就算塔什干不想读课本，也不想谈海上作战，我还是尽量从与她的日常的对话中获取了一些有效的信息。塔什干她们——暂且称为舰船——她们的战斗方式与我想象中的非常不一样，并非一个人操纵着传统意义上的舰船，而是一个人装备了具有比传统舰船更加强大的火力投射能力，同时更加灵活机动的舰装。至于舰装是什么样子，我就不得而知了。
不管怎么说，还是非常感谢塔什干的陪伴。现在距她的假期结束还有一个多月，塔什干已经提前完成了她的实训课作业，当塔什干拿着她的评价表塞给我时，我看着评价表上的十个星星，再偷偷瞄了一眼塔什干，发现她也在偷偷看我，目光碰撞了一下，很快就移开了，她转头似乎突然对着窗外的一只普通的小鸟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我给涂上了九个星星，再签上自己的名字，最后还给塔什干。
只见她自信地接过，瞄了一眼：“同志酱，你少涂了一颗星星哦。”
“有吗？”我故作惊讶地凑过去，“明明正好嘛！”
“哇啊，”塔什干抗议，“同志酱为什么扣一分，塔什干哪里没做好吗？”
我本来想挑一些毛病，却发现好像确实找不出来，就像布琼尼所说的，这孩子的表现让人满意，可以算得上优秀，再加上她惹人爱怜的声音和可爱的脸颊，让我有一种负罪感。
“塔什干……嗯……没有给我读书……”我找了一个自己也觉得有点荒谬的理由。
“这个不算，”塔什干眨了眨眼，“护士手册里面没有写过要给病人读课本。”
“可是你看，评价表上面的评分标准：让病人感到舒适，保持心情愉悦，对吧，这个也是有一颗星星的。”
“这样，那同志酱怎样才能感到舒适，保持心情愉悦呢？”
“这个嘛……”我想了想，“如果塔什干今天能够带我在塞瓦斯托波尔转一转，我就很高兴了。”
“这样，原来同志酱想找借口和塔什干玩吗？”塔什干说，“同志酱想干什么的话直接说就好了。塔什干又不会拒绝同志酱的邀请。不过，塔什干现在有新的任务了。”
“是吗？那还真是遗憾呢。”
“同志酱不好奇一下是什么任务吗？塔什干还在休假耶。”
“所以是什么任务？这个可以说吗？”
“任务就是，”塔什干绕着我转了个圈，“塔什干现在的任务是保护同志酱的安全。”
“这样啊，可是我觉得自己应该没有什么危险。”
“不行，”塔什干摇头，“任务就是任务，这样，塔什干今天就跟着同志酱了，同志酱去哪，塔什干就在哪。”
“好吧，”我接受了这个提议，“不过塔什干真的打算一整天跟着我吗？会不会很辛苦？”
“欸？同志酱不会想学习锻炼一整天吧，如果是那样的话，塔什干会强制同志酱进入休息模式哦。”
“那倒没有，我又不是什么工作狂。”
和塔什干说笑着在伊万医生那里办理完出院手续，我终于第一次走出了医院，面对这个陌生的塞瓦斯托波尔。
清晨的阳光照射在不远的海面上，泛起粼粼波光。时隔半个多月，我又回到了塞瓦斯托波尔，这里的街道还是和战争前差不多，但是建筑有些许不同，塞瓦斯托波尔在我记忆中是一座有着地间海希腊风情的城市，也是一座为了军事与战争而生的超级要塞，既有随处可见的罗马柱，也有遍布各地的将军雕像。
“同志酱想去哪里呢？”塔什干充满期待地说。
“我们现在在哪个街道？”我拿着地图册询问塔什干，“塞瓦斯托波尔太大了，我之前一直在港口附近，市区很多地方都没有来过。”
“这样，如果同志酱不熟悉的话，就由塔什干来安排怎么样？”塔什干说，“这里是塞尼亚维纳路。”
“塔什干安排当然可以，不过我有一些初步的设想。”我思考了一会儿，指着地图上的一处说。“这家图书馆还在营业吗？”
“同志酱果然想把塔什干的假期变成学习日，”塔什干哀叹，“虽然现在同志酱休息日期已经结束了，也别想工作一整天，同志酱也得为塔什干考虑，记得和塔什干一起去玩。”
“好——”我满口答应，“我们就去一上午，下午和晚上就交给塔什干怎么样？”
总算安抚好了塔什干的小情绪，我们徒步来到了科罗博瓦街的一家看上去颇具规模的图书馆，一路上，我注意到一些记忆中拥有悠久历史的古建筑保存得很完整——尽管在我的记忆中它们有些已经摧毁在铁血的炮火中了。这给了我不小的希望，如果说建筑没有损毁，和我记忆中的一样，那么是不是对于人来说也是一样的呢？那些对我而言非常重要的人，他们是不是还活着？
除了一些带着白色外墙的大理石历史建筑之外，几乎所有的建筑都改变了，这种变化在居民楼尤其明显，玻璃材料大面积取代了混凝土的外墙，虽然看上去非常神奇，但是我没有明白这么做的目的。阳光在塞瓦斯托波尔并非什么稀缺资源，犯不着为了采光而大面积使用玻璃墙，而且历史上塞瓦斯托波尔战火不断，这种玻璃墙实在没有什么安全感——不过我不是建筑方面的专家，就不乱下判断了，没准这又是新世界的什么特殊材料。
眼前的这座单体建筑图书馆也拥有着几乎全覆盖的玻璃幕墙，气势恢宏，在阳光下像一颗闪耀的宝石，周围大片的草坪工整地点缀着灌木和薰衣草编织成的图案，这样的景象梦幻得有些不真实，仿佛一张饱和度过高的照片，我不禁感叹：
“在我们旧世界绝对没有这样的建筑。”
“唔，这个图书馆确实挺大的。”塔什干还没有意识到我指的并非是建筑规模。
“塔什干记忆中铁血入侵的时候，塞瓦斯托波尔有这样的建筑吗？”
“不清楚，”塔什干摇了摇头，“塔什干那个时候是在海上看塞瓦斯托波尔的，只能看到港口和一些小山，而且，港口到处都在冒烟。”
不过这座建筑并没有打算就此放过我，更加让我惊讶的还在后头，当我拉着塔什干的手走近时，发现玻璃门是关着的。
就在我打算询问塔什干图书馆是不是闭馆的时候，塔什干拉了拉我：“同志酱怎么不走了？”
我指了指前面似乎是门的两块玻璃：“今天是不是闭馆？”
我的问题把塔什干逗笑了：“同志酱真像笨拙的灰熊。”我这才意识到，透过玻璃可以看到里面灯火通明，书架间可以看到一些读者或坐在地上，或在书架上翻找。很显然这并不是闭馆的样子。
“同志酱跟着塔什干就好。”说着塔什干径直向前走，玻璃门在我的错愕中自动打开了。
大约是从那时候开始我就决定更多地依靠这个小女孩，否则无亲无故且人生地不熟的我不知道该闹多少笑话。
图书馆里异常安静，我们走路的脚步声似乎都被放大了，默默地跟着塔什干来到一处由玻璃与外界隔开的双人座位，我把双肩背包放下，小声和塔什干说：
“这里实在太大了，有没有导引地图之类的，否则怎么找到想要阅览的书籍？”
“交给塔什干就好。”塔什干说着手指轻轻点击了一下木制桌面上的一层玻璃，桌面上亮起一道投影“欢迎来到塞瓦斯托波尔图书馆”。
看着呆若木鸡的我，塔什干也是毫不留情地笑了，“同志酱，果然是笨拙的灰熊，太可爱了。”
我丝毫没有理解为何笨拙的灰熊会与可爱沾边：“塔什干，你的声音会不会太大了？”我小声提醒。
“没关系的，”塔什干的坏笑更加明显，“这里的隔音非常好，同志酱就算在里面唱歌，外面都不会有声音的。”
原来如此！难怪这个图书馆这样安静。想到我刻意压低声音说话以及小心翼翼踮起脚走路的样子，我也忍不住笑了，我敢肯定，塔什干一路上都在憋笑，这孩子……
“你怎么不早说。”我并没有生气，笑着责问塔什干。
“这样，同志酱也没有问过塔什干啊，”塔什干说，“所以同志酱想要看什么书呢？”
“这个嘛……”我双手交叉靠在实木桌子上，“对了，有没有关于能源立方体……额……好像是这个名词的书？”
“能源立方体？同志酱是指能源魔方吧。”
“应该是吧，那是什么东西？”
“唔，这个就复杂了，塔什干都还没有学到这么高深的课程，不过简单来说，能源魔方是一种新型能源，许多新世界的机器都依靠能源魔方运行，当然，能源魔方还能干许多别的事，比如制作新材料或者像塔什干一样的舰船之类的，至于具体的细节和是怎么实现的，塔什干就不清楚了。”
“舰船也和能源魔方有关吗？”我惊讶地说，“我一直以为塔什干是生物工程之类的研究成果。”
“呜哇，塔什干也不懂，”塔什干把手一摊，“这个太难懂了，而且人类对能源魔方的开发还在初级阶段，听说连万分之一的结构都还没有理解清楚，同志酱真的想看这个吗？”
我不禁也怀疑我在莫斯科国立大学里学到的那点三脚猫数学在这样的新世界够不够用，况且我已经很久没有接触到这些东西了：“没关系，我先随便看看。”
在选择了一本看上去比较入门级别的《能源魔方概念浅析》和几本历史书之后，塔什干熟练地操作几步，那几本书的封面就出现在我这头的屏幕上。
“这样，点击就是阅览，左滑是翻页，右滑是退回前一页，点这个三角形是退出到之前的界面，就像这样。这个正方形是回到桌面……”塔什干耐心地指导着我操作，这时我也算理解她的比喻了，不得不说，这个比喻相当贴切，我也觉得我如同一头刚刚从森林里闯入人类住宅区的笨拙灰熊……
在我能够把书翻到我想要的位置之后，我突然想起：“欸？现在的书都是这样的吗，我看到那边好像还有很多书架。”
“那些都是档案原件还有一些历史文物、手抄本和卷轴之类的，”塔什干说，“不过也有一些纸质书，但是不多，纸质书的维护成本太高了，所以现在的出版物如果没有必要都是计算机存储的哦。能源魔方一类的技术书没有什么收藏价值，应该都是电子版。同志酱如果想要的话，塔什干可以帮忙看看有没有。”
“好吧，不必了。”看来我找纸质书的想法泡汤了，实话说，我更喜欢纸质书的触感还有旧世界图书馆的那种氛围，我还记得在莫大图书馆的那段时间，在书架的缝隙不经意间与对面陌生人目光的相遇，还有小情侣在自习室小声地讨论，混杂着沙沙的翻书声还有铅笔在草稿上滑动的声音，形成了我对于图书馆的刻板印象，好像全世界的图书馆都应该是这种氛围……虽然说这里的图书馆在技术上远超旧世界的莫大，但是我却总觉得技术没有用对地方，人与人之间再也没有那种无意的接触，我们好像被技术，被这层透明的玻璃隔开了。
“不过——这些全都是历史文物之类的吗？”我顺着天井向上比划，整个图书馆有足足八层楼。
“应该是的，”塔什干说着熟练地调出图书馆地图，“地下一层是计算机控制中心和电力调度，一层是手抄本，二层是档案原件，三层是收藏的书画作品，镇馆之宝是著名的油画《塞瓦斯托波尔保卫战1854~1855》……”
好吧我收回刚才的话，这样的图书馆才是真正的好图书馆。
在翻阅了几页关于能源魔方的描述之后，我发现自己还是过于自信了，这本书基本上脱离了俄语的写作方式，转而大面积采用了逻辑语言符号来下定义做判断，我没太明白为何要这么写作，我在莫大只接触过最基础的逻辑学，对着这些逻辑语言无从入手，而且书中充斥着大量我都没有见过的符号且没有任何注释，就好像那是一个简单的加号或者等于号一样……好像人类的科学在新世界发生了质的飞跃……我长叹一口气，关闭了这本书，看来路漫漫而其修远啊！
好在历史书还是用俄语书写的，险些以为自己已经彻底被时代淘汰了。
第一本是关于克里米亚半岛历史的书，我试图找到一些与旧世界不同的地方。
第二本是世界历史，我试图寻找到新世界是什么时间开始偏离了旧世界的历史。
经过三个小时的艰苦整理之后，我在我的笔记本上大致做了总结，关于这个新世界一些比较让人在意的历史：
首先，我目前找到的最早与旧世界历史明显偏离的事件就是能源魔方的发现：
1909年，一位我之前从未听说过的白鹰联邦探险家于北极地区发现了能源魔方。
随后是最让我惊讶的历史偏移：1914年的世界虽然局势紧张但是世界大战从未发生，只有零星的局部对抗，而且还都是在经济欠发达的殖民地发生的！资本主义的后起之秀铁血借助庞大的舰队和白鹰联邦的帮助切断了皇家与殖民地之间的交通线，皇家被迫谈判，丧失了接近一半的殖民地，世界格局重塑。
随后，北联的历史同样发生了严重偏移，旧世界的二月革命以及被视为北联新生日的十月革命都没有发生，取而代之的是新世界的五月革命，发生在1930年，足足延后了十三年！其他地区的和平似乎是以北联的腥风血雨为代价的，北联的内战足足进行了一年零九个月，直到1931年冬季，新生的北联政府才完全控制了局势。随后是艰难的战后重建以及迅速的经济发展。
同时，世界各地也是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科学技术突飞猛进，经济持续发展，并且铁血、皇家的殖民地相继独立，短短的几年时间内，世界天翻地覆日新月异。世界正在成为一种有机的联合体，这点在经济上表现尤为突出，北联作为魔方产地不断向世界输送能源，欧罗巴联盟与白鹰联邦、重樱成为了世界工厂，利用东煌、其他刚刚获得独立的殖民地还有北联组成的前进阵线出产的原材料以及劳动力、能源创造出无穷无尽的工业品。从1933年到1938年，这五年被称为人类的黄金五年。
这样的好景持续到1939年，塞壬出现，逐步切断了人类的水上交通，并持续威胁人类的空中安全。世界大宗商品贸易遭受重创，原本的联合生产模式难以为继，繁忙的极地航线瞬间萎缩，北联被迫重新捡起工业制造，而欧罗巴不得不以更高昂的价格通过铁路购买能源，至于白鹰则有些让人意外，我原本以为以白鹰的地理位置，一旦切断了与亚细亚—欧罗巴大陆的联系，将会逐渐衰弱。但是实际上白鹰囤积了大量的能源魔方，同时几乎调动了所有海上力量勉强维持着白令海峡的短程航线。至于辽阔的太平洋……白鹰已经无力对抗强大的塞壬，就连被视为白鹰门户的夏威夷也放弃了，岛民要么冒险逃往大陆，要么坚持留在当地回退到几乎没有工业的农耕社会。塞壬甚至常年袭扰几乎没有设防的白鹰西海岸。
直到划时代的“舰船”的出现，人类似乎重新获得了争夺海洋控制权的希望。
我们历史研究的人常常说，历史没有如果，一直深陷于“如果……怎么样”的假设不会有任何好处，历史已经发生，且像赫拉克利特的河水一样滚滚向前。现在摆在我面前的就是一个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绝妙机会，这样的“如果……怎么样”发生了，不过只有我一个人还有这些人造舰船知道。
我揉了揉有些干涩的眼睛，嘴里有些发涩：“塔什干，这里有什么饮料……”
塔什干已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我一看时间，糟糕！已经是下午两点了。
我只好摇醒塔什干：“塔什干，醒醒，该吃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