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真如言追所料。
益国就选在来年的暮春时节,君王亲征,将军点兵,率军直下巴蜀了。打着打着,杜悔吾还在纳闷怎么没见着景越的时候,忽然已是夏末的时节了。
在那个大获全胜的午后,穹顶幻化成一块深红的血珀,夕阳的光辉和刀戈的污渍,从天上往下坠落,随处是斑斑驳驳的血迹,密密麻麻地厚敷在历史的高墙背后。
在那如血的穹顶底下,分明矗立着一个银白如雪的少年。在这历史的高墙前面,是一尊名为少年英雄的雕像,美到成为了艺术永恒的题材。
那少年身穿一身黄铜的金色甲胄,黑色的鳞片护住前胸和肩膀,他在这红的光中像远古复苏的巨龙,强大、遥远,诞生于眼前这片橙红色的平原,与胜利一母同胞。
他笑着看他的军队,笃定地把握住他亲政的将来。可偏偏就是这样一位华贵的君王,却偏偏叫着“秦弃”这样一个令人遗憾的名字。
景越这样盯着他的君主,眼神上下逡巡一圈,连人带马,发现没什么伤后,才又重新开始收拾战场。
景越押送战俘,比秦弃完了一个多时辰,堪堪擦着夕阳的残光才回到营中。可就在回营的中途,景越又发现东南方向不远处又一股流窜的残兵,景越当下没有犹豫,自己亲率卫队赶上前去。
这百十号人即打即跑,像滑手的泥鳅,费了景越好一会儿功夫。那百十号人又像是抱定了怎样必死的决心,竟无一人活下来。景越回营的时候,从天色里渗出青蓝,好像杀神的眼睛。
景越打得烦了,策马回奔,开始构思起来该如何向陛下禀明。景越在心里骄傲地称呼“陛下”,秦弃二十一了,兵权在手,天下在望,回朝以后就将成为真正的君王,未来二三十年天下的局势,有该是怎样的景象呢?
仅仅只是这样想着,就足够安慰劳累的景越了。“今晚要是能喝酒就好了。”座下矫健的黑色骏马也能感受到主人心中的愉快,腿上的肌肉舒展的愈发漂亮。
“陛下呢?”景越回营直奔主帐,景越的黑战马小白,为马倌牵着卸了鞍子去吃草了。
景越里里外外找了两圈,还是不见人影,又找了自己的帐篷和营内的马房,心里直觉不对,便交住秦弃的卫队亲兵过来问。
那士兵还疑惑呢,“唉”了一声说道,“刚刚您的一个亲兵来传,陛下就带了一个小队进山去找您了,刚出发。”
益军背靠山险建立要塞,两军对阵就占据了制胜的高地,可攻可守。景越心里咯噔一下,一股恶寒霎时游走过全身。他心里想着:“不好,中计了。”但尚是出于某些骄傲的自尊心,或是因事态尚未发展到他觉得不可控制的地步,景越没有承认。
景越继续追问:“河檀甲和甘士呢?”
那士兵答说:“河将军还没回来,甘将军回来又走了,在陛下之前走的。”景越想了想,悬宫的人离这不远,他二人也许是去安排悬宫的事了。
关于这悬宫所为何事,等找到陛下再细细讲来,也为时未晚。
景越开口骂了一句,转身往马房走去,高声喊道:“备马——备马——”
边走边回头与这士兵继续吩咐,说道:“是谁传的,把他关起来,审出来是谁让的,看着点别让死了,等我回来。”
景越刚想安排人去审最后与他对上的那些人,一想到那百十号人决绝赴死的样子,景越深深皱眉,懊悔地叹出声来,耽误了自己上马的时间。
在这耽误的一瞬间,景越又察觉出别的异常之处来,能够制造一个河檀甲、甘士和他自己都不在的时机带走秦弃,这不像是荆国有精力设计的事。
因此景越又留下一条:“叫我的卫队出来,剩下的人不准擅自出营,叫各百夫长点兵,死了谁,少了谁,都记下来。”
景越腿一摆便跳上了马,从胸口掏出一个小纸包来,交给那士兵,说道:“去,上望台点了。”
又叫住他问道:“陛下往哪个方向走了?”那士兵一指西北,景越带人马出营,又问了一遍瞭望的士兵,也指西北。
景越立即打马前行,要来了门口士兵的弓箭,斜挎在背上,往茫茫的夜色中奔袭而去。
两国之间惊心动魄的战争结束了,但是秦弃的还没有,还有一场恶战埋伏在他得胜回朝的路上,就在往西十里外的山路上等着他。
刚是景越的亲兵来传,秦弃想也没想,就快马出发去找景越了。沿途山路上每天都有人详细探查,手握胜利的秦弃也就不把一些可能的危险放在眼里了。
马蹄声在山谷里哒哒地响着,踏起一片惊飞的鸟儿,在君王的马过时让开前途。
快马行至山谷的入口,两侧递渐增高的山隘在落日的阴影中像盘踞的蛟龙,秦弃有种说不上来的诡异感觉,在山口前勒住了马。
拿着马鞭的手抬起点了点,左侧十四人的先行小队就已经快步进山了。
马在原地刨了刨蹄,秦弃觉得可能是自己紧张过度,仗都打赢了还有什么可担心的,不知道怎么想的,还没等到信号就出发了。
山脉在五里以外骤然收紧,看到这地形的诡异变化,秦弃肯定自己中了埋伏。
他赶紧勒住缰绳,马前蹄离地倏然转身,但是已经来不及了。来路的山坡上有滚石坠落,挡住了快马出山口的路,散落的滚石吓得马儿拒绝了一切命令。
秦弃的卫队还没有得主帅的命令,便成包围状把秦弃护在了中央,外面一圈拉开弓弦,对准山上和身前身后,里面一圈提起长矛,随时准备以身挡在秦弃之前。
显然暗处的敌人皆有备而来,从山上射来的箭让秦弃的卫队一时之间损耗大半,剩下的也渐渐脱力难以自保,秦弃甚至没来得及做出反应,他也不知道应该怎样脱身。
很快,山上的攻势渐渐弱了下来至于消失,熟悉的身影出现在秦弃的视线之中,是悬宫跟在他身边提防刺客的护卫头领河檀甲带人赶来了,有更多悬宫的人逐渐向此地汇聚而来,形成越来越大的战力。
山下的人刚刚放松了防备,就连秦弃心中也长舒了一口气,可呼吸之间,甚至没等秦弃有重新警惕起来,“陛下小心”,身边响起马的嘶鸣和护卫的高喊。山谷里埋伏的人砍断了秦弃和他仅剩卫兵的马足,他们跌下马背匆匆应战,山上和山下纷纷陷入战局,一时之间谁也无暇他顾。
他们接连遭遇三次埋伏,为的就是万无一失,那个“一”和“万”都是秦弃。
秦弃虽说武功不弱,但若真在战场上遇见那些尸山血海爬出来的真杀手,他的功夫未免就太花哨也太单纯、太干净了。
悬宫打造的五尺重剑立地已经到他的胸口,显示出这个少年人惊人的膂力,招招带着狠戾的杀心,剑锋画出一个半径两米的漩涡,来劫杀他的人显然也是小看了这个少年。
只是秦弃刚刚才经历过一场艰难的抵抗,渐渐有些余力不足,攻防的节奏渐渐慢了下来。架不住对面的人多,也不急着要他的命,只是轮流试着从他身边找到突破口,近身攻击他。
几个回合下来,秦弃终于无力露出破绽被人近了身,那人袖中沙一扬,秦弃顿时感到天旋地转,陷入了重重的黑暗之中。被人驮在马背上,像驮带着一件货物,从战场上隐去了。
等到河檀甲发现的时候,山下的战场已经是一片死寂,只有战马在谷风中呜呜的哀怨,所有人都陷入了巨大的慌张之中。
那金色的宝马是秦弃回国时先王的见面礼,是塞外游牧的鬼方献上的最珍贵的宝马。益国的东北与穆王朝和祁国相交,益国和祁国共同的北方连着一片草原,鬼方是那片草原上最雄胜的游牧力量。
那马不愧是鬼方草原上山神的后代,即便被砍伤了右腿,却还是艰难地起身,顺着来的路跑回大营去,它好像已经意识到它生命最后一件事,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事:传王的消息回去。
地形诡异,景越的卫队自觉变换了队形,冲出一队先锋去探路。暗淡的天色压住最后一抹暗红,金色的战马朝他们跑来,像月色幻化的天马。
跑在前面的几人认出了这是陛下的马,想要拦住,那马不管不顾似的,避开了前面几人的阻拦,只有遇见了景越它才缓缓停住,发出缰绳勒紧时一般激烈反抗的尖鸣,景越听得一阵心惊。
它亲昵地蹭了蹭景越的大腿和小白的耳朵,就疲惫地倒下了。景越看见伤可露骨的马腿和中箭的马腹,透过这战马忍受的巨大痛苦,他看见一个巨大的危险、一个巨大的阴谋笼罩在他和他的君王身上。
景越回头留恋地看了一眼非马倒地的身体,看着嵌着珠宝的君王的马鞍蒙上了血和尘,又狠心地转头向前看去,他忧虑地、愤恨地继续向前追赶。
可是马上入夜了,夜里又该去哪里找陛下呢?他吓得不敢往后想,唯有跟远古的夸父一样,拼了命地去同这天光去抢最后一点亮。
景越在号呼的谷风中开始了头脑的风暴:
“现在他们带走了陛下,到现在也没有现身出来谈条件,那是谁要活着的陛下,活着的陛下对谁还有用···”
为什么那些人明明可以直接杀了秦弃,留一具尸体给景越来收。将军回国就是战场失职、护驾不利的罪名,不说殉葬,也得是永驻边关,这群人不论转头去通知哪个国君,即刻发兵,对益国来说都将是一场沉重的灾难。
算了,回到这场大战的开始:秦弃亲征本就是一场赌局,是秦弃和江洲两个人的赌局,明摆着谁赢了谁就拿着兵权,陛下必须要在加冠之前,在益国的大军变成他江家的卫队以前,拿到兵权和政权,所以这一战必须是景越在场,那整个南巢军的忠诚才能护住秦弃的后心。
江洲如果想夺权,现在就杀了陛下,稳妥一些就扶植一个益国宗亲当傀儡,还是说他狼子野心想要自己称王?
“要是他想当王,要是他想当王,要是他想当王!”蛛丝马迹联系起来,景越大概猜测,江洲有一部分人早就潜在在军队里,是跟大军一起出发的,所以他们才会疏于防备。
江洲用的好手段,所有人都在他的计划之内,老老实实地走着。
江洲的封地在陇州,现在大军回朝堪堪擦着陇州的边。假如他们想秘密快速地带走秦弃,就应该绕过南巢,南巢临近王都又有景家的兵力,就算他江洲有本事控制南巢的驻军,可是变数太大,要是太后是受了挟制的,只要自己一回去,南巢军就不归他管。
景越的脑子已经转出火花来了,日夜看了百遍的地图,推演千遭的沙盘,每一个细节都在景越的脑海里闪现,哪个个驿站在哪个山口,哪个山口又对着谁的封地,他一个也不敢模糊,一刻也不敢犹豫。要在脑子里找到从此地进陇州的最短距离。
从刚刚开始,景越就不敢太过自信了,他将人马一分为三,一部分原路向前继续找,一部分原路返回沿路到陇州找,另一部分则行压阵之职带大军押送战俘回咸阳。
策马走之前又不忘嘱咐:“过南巢以后先不要进咸阳,在陛下或者我回来之前不许移交兵权,谁都不行。”不管最后结果如何,他也做好了舍身为秦弃夺回兵权、铲除叛逆的准备。
在整备人马出发之前,又要来了纸笔,飞书一封,传信给南巢的驻军。事罢,他与身后的百余人几乎瞬间冲入林间。
景越在马上想起秦弃的样子,想他是怎样避开的春耕,让出了秋收,又是怎样避开了关中肥沃的良田,怎样保全了无辜的百姓的。景越忽然明白了他们老师奚子的话,奚子说善良是很多人都能做到的,但慈悲,需要天赋。
景越在马上与苍天打赌,他威胁说:“你若是想要一个慈悲的君主来拯救天下,那就让陛下活着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