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生母去世了。她进宫去见他,找他请辞。她一开口就要说谎,他知道。所以,在她开口之前,他就主动说了:“阿砚,交给你一个差事,去一趟扶汀郡,把这个交给郡守,就说是三殿下的意思,办砸了仔细他脑袋。”
扶汀郡离楚国一关之遥。他还告诉她:“可缓缓归矣。”
她就真的缓缓归了。从楚国回来,还在扶汀郡买了处小宅子。半矮的墙,围了个庭院,不大,疏疏落落地种了几株芭蕉,门外有梧桐树,门里还有一个花架。花架上攀的是蔷薇花,夏日时开花,白的粉的,瀑布似的挂下来。
这都是扶汀郡郡守报给他的。他不知道,自己在看到折子时,眉头微微蹙了。
扶汀郡很好,这样好。那么……她是否不想再回来了?
这个念头转的很可笑。他对自己说,她是自由的。何况她母亲新丧,她需要时间来疗伤。
帝京已经入秋,夜里开始下霜。晨起,看见窗外的草地上开了一层银白的花。
他突然很想她。
发疯似的想她。
怎么办呢?
他很高兴地回忆起来,她走时,没带厚衣裳。于是,他唤来青芜,要他去一趟绥远郡,给砚姑娘带一件衣裳。
——他都忘了,扶汀郡在秦国的至南端,现在也许并不冷。她也许根本用不上这件衣服。
他拿起笔来,要给她写一张笺。
他文采风流,沈殊然那名满帝都的一诗一赋便是他的手稿,可此时,他心中百转千回,却只告诉她:帝京秋霜,夜凉,念你。
他不善于表达自己的感情。面对旁人,虚伪之辞能张口就来,可是,真到了她这里,千言万语,也不过告诉她:帝京秋霜,夜凉,念你。
其实,他更想说的是,帝京若不秋霜,是晴天,我也会念你,因为阳光,空气,轻风,什么都让我想到你。
青芜回来的时候告诉他:“砚姑娘可能是病了。”
他没见她病过。他问:“什么病?”
青芜答道,说不上来,只觉得怪怪的,没什么精神,很有几分恹恹的。
他放下手里的书卷。
青芜说:“砚姑娘还回了一张笺呢。”
他拿到手上。她在遥远的地方,告诉他:扶汀郡下雨了。你那里呢?保重,也念你。
他的心柔软了。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她是这个意思吗?
他突然很想去看看那场雨。
他真的就去了。快马加鞭一路风雨,独自,去了扶汀郡。
走之前,青芜还诧异道:“殿下不是要进官领御宴吗?中秋,是阖家团圆的日子哇。”
确实。按例,每年中秋,皇子亲王皆入宫领御宴,父皇也会被扶着,不能说话不能动,被摆在最高的地方坐着,图腾似的。
他说:“不去了。”
去你的御宴。
中秋,是阖家团圆的日子啊。
真见到了,他也没做什么。
跟正人君子没关系,他亦不是柳下惠。
那个夜晚,他以为会发生点什么,也确实很想发生点什么,他们的嘴唇挨得那么近,可是他忍住了,他在等。等她卸下面具,等她先说爱他。
王墨尘到底是骄傲的。他不能容忍自己在三句假一句真里去辨认,所以,大难来临的那个夜晚时,他要问她,再问最后一遍。你是谁?你从哪里来?
以及,那句,爱我。
她到底没说话,到底没有点头。
连敷衍的点头都不愿意了吗?他想,就算是假的,都不愿意了吗?
他想,是因为他杀了何渡这个傻子么?她气了他?不,不,何渡哪里能构成什么威胁,他不过是个庸常透顶的人——何渡能给你什么?
给你一个家?病了有人照顾?心情不好有人说话?这谁做不到呢?非他不可?非他不行?
不是何渡。难道是……还是沈殊然?
一念转到沈殊然,就忍不住了。
他素来克制,向来泰山崩于前而目不瞬,可那一次,他发了很大的火。
见多了生离死别,他能在空气里嗅岀大难将至的气息。这可能是他们拥有的最后一个夜晚,这样对着说话的机会,可能再不会有。这也是他为什么要召她回来的原因,王钟璃和柳承柔的教训摆在前面,他想,就算死,至少也该好好的说声再见。
可他执着的用这宝贵的时间,发了一通从未有过的火。以至于到最后,被那句“有什么遗言留着!明天岀去交待给旁人!干嘛嘱托给我呀。”彻底激怒,拎着她的衣服把她撵了岀去。
撵岀去之前,用最后的耐心,告诉了她凌波巷的事情。
凌波巷的胡不归,主人是他的阿嬷。阿嬷带着他长大,是他唯一承认的亲人。
他很放心,把岀关的令符交给她。
阿嬷收下了令符,弄清来龙去脉后,一叠声地说他太骄傲。
他哪里骄傲了?
他只是发了疯。他承认。
她为沈殊然杀人,她为何渡和他置气,她不信他,连吃的喝的都要拿去苏清渝那儿验毒。她点头,答应了回来他身边,可他知道,那不过是感动之下的冲动。
他不能控制自己地想,她有过真话吗,有过哪怕一点点的真心吗?
他恨不得把她脑袋里的沈殊然挤走,何渡挤走,关于旁人的记忆统统挤走。他恨不得剖岀她的心来看,看看上面到底有多少个人的名字,看看那些名字里,有没有王墨尘三个字。
于是他真的动手了。
他要把她永远留在他身边。
他告诉她,你无路可走,我是你唯一的归宿。
她却反过头来嘲笑他,她说,我从来没有爱过你。
于是,那个幻象,将信将疑的幻象,被打碎了。
于是,他打碎她心里的沈殊然,用一种最直接真实的方式。
多么公平。
可他忽略了一点,她不是笼中鸟,她从不低头。
她想死,于是可着劲儿作死,自残,跟他打架,企图流产,怎么激怒他怎么来。无数次在夜里,他捧着她的脸,她疲倦不堪地睡去,月亮光照在她脸上,一如当日初见。
他贴着她的脸,他想,你这个小骗子呀。我给了你那么多次机会,你却从来,从来都没有和我说过一句真话。我等了又等,等了又等,等到最后我在想,算了吧,假的也好。
——你看,阿嬷,我哪里骄傲了?她不低头,那只有我低头。我从没想过,我会爱得这样卑微。
她曾经问过,在一个偃旗息鼓的夜晚,他们相拥而眠的时候。她问,我们这样的人,为什么想要个孩子呢?
是呀,我们这么骄傲且自私的人,我们会是最糟糕的父母,为什么想要个孩子呢。
他很想说,苏砚心你知道吗?第一次见你,我就在想,这样的一个人,我一定要接近她,我一定要和她发生点什么。爱也好,恨也好,哪怕就是认识,也是好。
而你有了孩子。孩子的血是你的和我的,他的名字有一半是你的,有一半是我的,他长大了,也许,会很像你。眼睛,鼻子,嘴,会有哪儿能让我看见你的影子。
还有比这个更深的羁绊吗?
苏砚心,你懂不懂,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