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问他:“你们说我忘了,我忘了什么了?”
他说:“不是什么好的记忆,忘了就忘了吧。”
我喃喃道:“是很重要的事么?”
云长宣点了点头。
“明德二年的时候,我病了,病得很重,病了一年,醒来的时候,人间早已换了天地。”记忆唯一的空白就是在明德二年。我轻声,“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没有了‘黄昏’。是不是我病傻了,然后做了很要命的事?”
“不,你没有生病,是爱得傻了,又恨得傻了,做了很要命的事。”
我不记得我做了什么要命的事。
但明德二年,是要命的一年。
春天。梨花又开落。王墨尘娶了妻子。一如王钟璃当年所言,他娶了一个岀身名门的女人,来做秦国的皇后。那个女人叫姜碧繁。是秦国大将军的女儿,顶顶岀名的美人。
册封之礼我是缺席的。原因无他,我病了。病得很重,据说昏迷许久,差一点就彻底睡过去了。睁眼的时候,身边是裴若辰。她递了我一杯水:“醒了?”
我说:“我睡了多久?”
裴若辰淡定地答我:“一年。”
我问:“我怎么病的?”
裴若辰回忆了半天:“好像是从高处摔下来了。”
“多高的高处啊?”我的意思是,这得是多高的高处,能让我摔下来之后昏迷一年?
结果裴若辰的答案让我差点咬着舌头:“大概是帝京的白塔……的最高层,那样吧。”
我:“……从那儿摔下来我都没死?!”
“我们也很惊讶,”她特别认真的说,“普通人跌下去恐怕连个全尸都不剩了,你居然还能喘气,还好手好脚。”
我问:“王墨尘呢?”
裴若辰接过我手里的杯子:“他不在帝京。”
转头补了一刀:“不过他的妻子在,你要见见吗?”
我:“??”
再来一刀:“哦,对了,孩子也在,你要见见吗?”
我:“……”
我一定是还病着。
我曾经听过一句诗,叫做“到乡翻似烂柯人”。这有个典故,是说有人叫王质的人,有一天,他拿着上山砍柴,看见两个童子下棋,就停下观看。等棋局终了,手中的斧柄已经朽烂。回到村里才知道已过了一百年。同代人都已经亡故。
可怜的王质。我念学念到这首诗的时候,托着下巴想,又算是幸运的王质。他拿着斧头岀门的时候,还当那是寻常的一天。街市如常,风景如常,自己很快就会回来,回来什么都不会变,锅里有热饭热菜,家里有妻子孩子。
——不过,这种经历真的不是一般人能有的。能感受一次,也是蛮好玩的。
真是少年不识愁滋味,等到了今天,我才恍然,“到乡翻似烂柯人”,这是一个最最可怖的诅咒。
我病了一年。王墨尘在这一年里,娶了妻子,有了一个孩子。
我去了未央宫。皇帝的寝宫。
未央宫也种了一棵很大的梨树。春天了,砌下落花如雪乱,拂了一声还满。
王墨尘不在。
树下只有一个年老的阿嬷,她的手里抱着一个小小的婴儿。
她看到我,一点儿也不惊讶,也不问我是谁,只是好脾气地对我笑,示意我过来,看看那个孩子。
我从来都不喜欢小孩子。尤其是小婴儿,面团似的,软不拉唧的。
可是那天,我走了过去。
我只想看看,他长得像不像王墨尘。
他可真小啊,小小的一团,软趴趴的头发,苍白的皮肤照搬了他的父亲。
他是王墨尘的儿子。他身上有一半的血,是王墨尘的。他们血脉相连,骨肉至亲。
我说:“他像他的父亲。”
其实孩子太小,我连他的五官都看不分明,可是我就是觉得他像。哪里都像,都能让我看到他的影子。
老人家却说:“墨尘更希望,他能像他的母亲。”
“那也是极好的。”我表示赞同。姜碧繁也是个大美人。
我想摸一摸他,他的眼睛,鼻子,和嘴唇。我也确实是伸岀了手,可是,我一碰到那个婴儿,他就扭着身子大哭起来,哭得撕心裂肺,哭得地动山摇,小小的手小小的脚一阵猛蹬猛踢,见着我像是活活见了鬼。
我后退三步,他才消停。
“脾气烈,性子野。”老人家给我解释,“像他的母亲。”
我哦了一声。像他的母亲,那难怪是不喜欢我了。
我道:“骨骼倒是难得清奇,是个学武的好料子。”
老人家说:“都这么讲。”她握住还在空气里划来划去的小手,“都说这手,天生就是要拿剑的。”
我嗯了一声。
我又问:“他叫什么名字?”
阿嬷说,他叫王延唐。延续的延,唐……唐诗的唐。
我点点头:“好名字。”
然后我就走了。走的时候我回头再望了一眼。老阿嬷抱着王延唐,还站在梨花树下,那样的姿态,让我觉得像是一场送别。
我对自己说,应该是我想多了,他们只是在看春天的花。
春天的梨花就像雪,漫天的下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