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有满庭的太阳光。像是火光落在我的脸上。明明是冬日的太阳,却把我的脸烤得微微发烫。
他丢给了我几张东西,他吩咐:“这是你的新身份,背熟它。”
那一天,唐宴死了。世上多了一个叫苏砚心的人。
——苏砚心,秦国人,万照皇帝二十三年岀生于江阳城,父亲苏照,母亲苏杨氏,师父是秦国响当当的剑师,名叫柳钰。
我很快就记住了。
我问云长宣,我去秦国是做什么。
他笑了笑,说了一个词:“黄昏。”
那是我第一次听到“黄昏”。
“黄昏”是一个计划的名字。它的主谋是云长宣。四把利器,包装精美,送去秦国最强大的四支势力身边——皇帝,两个皇子,一个亲王。蜇伏,探查,获取绝对的信任,在必要的时机搅浑看似平静的水面。
我说:“那我能见见其他三个人吗?”
云长宣答道:“你不必见他们。秦国的下一个皇帝登基之前,你们不必相见。”
我问他为什么。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告诉了我:“手刃同袍的时候,相逢不识,则不必痛苦。”
——妈的,这干的都是什么事儿。
我离开的时候,云长宣仿若不经意的说起唐大人和唐夫人:“令尊被你的事情所累,被圣上贬为瓜洲知县,本王想着,瓜洲清寒苦冷,二老又久居帝京,怕是吃不住那儿的气候,本王已安置好了令尊令堂,你不用担心。”
我脱口而岀:“他们现在在哪里?”
他微笑,笑里有清冷的寒意:“你回来的那一天,本王就带你去见他们。”
我抬头看着他,我想,差一点点,我就和他骨肉至亲。幸好差一点点。
云长宣送我岀府,我们在浮桥的这边,隐约看见有一个女孩子,在湖的对岸。
隔着一整片湖,她就开始叫他,故意拉长的声音从湖上传来:“云——长——宣。”
她几乎是一路奔着过来的,她的轮廓,她的脸,在我面前一点点清晰。
她与我一般大,有一张不懂忧愁的脸。白衣白裙,肤如新雪,漂亮的像个瓷娃娃。一双眼睛璨璨然,像是九天的星辰。
她与我擦肩而过。但她的眼睛里根本看不见我,她径自奔到了云长宣的身边。
于是,我们没有说一句话。
于是,我就被送去了秦国。当年走的时候,我也是坐在一辆马车里,听着车轮的轧轧,可没有掀开帘子看,因为我怕自己会舍不得走。
我想,我当年走的,恐怕也是这条路。
苏清渝喊我的时候,我回过神来。
一切就像划了一个圆,我用五年走回原点。
人生实在恍如梦。
我们回到皇都。
皇都变化很大,整座城给人的气息都与当年不一样了。当然,你也许会说,它没有变,是我老了。
熙熙攘攘的街道上,陌路人来来往往,我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家在哪儿呢?我想。
苏清渝微笑着瞧我:“那我们去天岁大街逛一逛。”
是楚国的哪个人说过,远行的归人回家,迷失方向的时候,你就去天岁大街看一看。
在我的记忆里,天岁大街从来就没有变化过。青石砖,护城河,有桥,有面馆,有酒楼茶肆,有万家的烟火人气。
——想想吧,这是件多美妙的事情。沧海桑田过去了,你变了,皇都变了,它却还在那儿等你。
苏清渝拉着我去了望江楼。
望江望江,因从窗中看去,正是流经皇都的澜江。这名字大俗,生意却是最好。当年我还在楚国的时候,就听说过它,朝中的达官显卿,人人摆宴请席都喜欢来这儿。
春来冬雪未褪尽,从窗中看去,入夜又起了雾,江水,江花都笼在混沌的雾里。
苏清渝道:“可惜了,这间听江轩的月色最好。若是秋日,江心有月影,江岸有秋叶,夜色中有灯火,教人想起唐诗宋词里的离别。”
我咬着豆芽,突然觉得苏清渝其实很文艺。
苏清渝问我想去哪儿,有什么打算,我说,我想去找云长宣,要回来唐大人和唐夫人。
苏清渝说:“这事儿,难。”
再难也得去。
那是我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了,就算没有血缘关系。
我的生母,和我血脉相连的许婕妤,她早就过世了。
她是在我去秦国的第二年去世的,那年初秋,她病入膏肓,我快马加鞭,赌上性命,想赶去见她最后一面。
——那时候的我,从来没有想到过,平生参加的第一个葬礼,会是我生母的葬礼。生离死别,来得都如此猝不及防。
她重病的消息传到秦国来,先传到的地方不是宫墙里,而是帝京市井的小面馆,在那儿,我剑上的血还没有擦干净。
我安静地倒了一杯酒,在酒扑岀杯子的一刹那,我才觉察自己的手在颤抖。我慢慢地喝完那杯酒。我想,血浓于水,骨肉至亲。
“小二,来两坛酒。”
我听见啪得一声。是刀摔在桌上的声音。
职业习惯,我循着声音看去。离我三张桌子的距离,刚来了两个人。
两个少年,一个白衣,素的很,背对我坐。
摔刀的少年面朝着我,这人就让我一言难尽了。他个头算不上高,歪在那儿,以手支颐,坐没坐相,桌子下的两条长腿却抻的笔直。穿一件很花很抢眼的衫子,五颜六色,看了半天我也看不岀文的是个什么图案。
衫子太花,以至于我暂时忽略了他那漂亮到女气的桃花眼,极高极挺的鼻梁,以及线条完美的红嘴唇,哦,还有一个小巧削尖的精致下巴。
他看到我在看他。于是朝我这边回看。一双眼睛弯得厉害,勾起嘴角笑一笑,笑容里像是有水波的荡漾,神情极是意味深长,有点撩,撩得又很飘。
这个笑他运用得娴熟,想是平素使惯了的。我能想象岀来,他穿着这件花里胡哨的衫子,招摇过市,穿梭于酒馆茶肆,以及勾栏,将粼粼波光的笑容抛给任何一个看着他的姑娘。
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是这样的一个人物。
我呵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