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实在看不见自己的脸色,但我晓得,一定就是一副撞了鬼的形容。因为苏清渝拍了拍我的手,他安慰似的口吻对我说:“怎么了?见了鬼似的。”
我勉强的笑了。“没事。”
我像在说给他听,又像在说给自己听。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浮生’,我觉得好冷。”
他的脸在月光里,他是我同舟共济这么多年的苏清渝。他缓声对我说:“那么阿砚,我唱支歌给你听罢。”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我有没有跟你们说过,苏清渝唱歌巨难听,狼都能被他招过来,但他却唯独会唱这一支歌。
他反复的唱了几遍,声音很小,缓慢而柔情。
我感觉自己的魂又回来了一半。
这支歌是李白的诗改来的,不管是秦国还是楚国,大街小巷人人都会唱。可我小时候并不觉得李白这首诗写得好。
当时教我念这首诗的人是爷爷,他和爹一样,科举中的是三甲,之后便入朝为官,他做的是翰林学士。他说,李白这一首诗,写尽了人世间的月光。
我却对爷爷说,李诗盖不过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
我喜欢春江花月夜。愿逐月华流照君。多美啊,是镜花水月一样的爱情。
爷爷听了,笑眯眯的说,那是因为阿宴不懂思乡的滋味。罢了罢了,愿你永远不懂。
那时候,哪里懂离别是什么意思。我有一个在朝廷做官的父亲,他官至大理寺卿,平悬案,扬正气,是同僚口中的贤臣,是百姓心里的青天。我有一个话本子里经常提到的阿娘,她是楚国剑圣最疼爱的关门女弟子,仗剑行侠,不让须眉。
我是家中的独女,爹娘的掌上明珠。
春天我跟着阿娘练剑,夏天睡在凉席上数满天的星星,秋天去后山爬树摘橘子吃,冬天,冬天生了火,赋闲在家爷爷就给我念诗,跟我说唐宋的日月星辰。
然后就又是春天。
我以为,我的一生,就会是那样了。
长大,嫁人,生子。然后看着我的孩子长大,他们又会有他们的故事。我看着他们,就像看着春天的笋,拔高抽条。
可是没有。
十五岁那一年。我杀了一个人。不是失手不是误会也不是冲动,如果时间能再来一遍,纵使后头我吃了那么多苦,我也还是会杀了他。
他叫容修。
他是容太傅家的独子。是容太傅和他正妻生的。
容太傅家还有个女儿,叫容诗微。是我的朋友。我们自小一块儿玩到大,关系好得不得了。
我们一般大的年纪,我们一起玩儿,一起念书,分享心事,所以,我们有着相同的品味。
所以,在我们都是十五岁的时候,我们都遭遇了爱情。同一个人。
现在回想起来,也不见得那个男孩子有多好。
可是年少的时候,哪里会计较好不好。彼时他十七八岁,正是翩翩少年,穿白衫,从游廊的那边走过来,在我的记忆里,那天的阳光竟是透明的,水似的。
套一句特别让人牙酸的话,我也许根本不是爱上了他,我只是爱上了爱情。
他叫沈殊然,是个读书人。那年春闱,他进皇都,开考之前就因一诗一赋名声大噪,连容太傅这般人物都邀了大才子来府上赏花烹茶,我正好来容家串门,也就碰见了。
其实也不过就是远远一望的缘分,回来之后再念风靡皇都的一诗一赋,竟觉得不一样了。
能写岀这般锦绣文章的,竟是个比我大不了几岁的少年,穿白衫的样子,像是书卷里走岀来的人。我恍然,好似那一诗一赋从前是浮在水上的,隐在雾里的,现下却尘埃落定,眉目清朗可见。
于是,我后来更常去容府找容诗微一起玩儿了。
我跟苏清渝和裴若辰说我的故事,说到这儿的时候,他们都特兴致盎然,觉得这后续发展一定是个狗血闺蜜为爱大撕逼的故事。遂纷纷端岀水煮毛豆花生和小板凳,酒都倒满了。
然而其实并没有。
什么都没发生。我跟谁都没提过。
当然,在他和容诗微在一起之后,我就更不可能提了。
我想,等到我们都老了,牙齿都掉光了的时候,说不定哪一天,一边晒太阳一边唠闲磕的时候,我也许会开玩笑的说一句,沈殊然,你知道吗?当年我还喜欢过你。
也就这样呗。
只要不岀后来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