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棺材的时候,我没有睁开眼,但是我能闻到太阳的气味。
那天的太阳很好,融融的,暖暖的,带着昏昏欲睡的慵懒,像是杏仁酥酪茶,我冬天的时候最爱喝。
太阳的气味里还有冬天的气味。帝京的天气很坏,尤其是冬天,冷且凛冽,苍白又要命,就像王墨尘的气息。
王墨尘就在我身边。
我认得他三年。我爱他的时候没有说岀口,我重病的时候他成婚了,我下葬的时候他不在帝京,他回来的时候,听闻我死讯,做的第一件事是挖坟开棺。
永远是差了一步。一切都不能用荒唐来形容。
按佛家的说法,这叫做没有缘分。
他在我身边:“苏砚心,你起来。”
我动也不动。那是肯定的。装死并没有那么难,我是说,如果你为此精心筹划了很久的话。
我记得,封棺之前苏清渝交待过我,很低的声音凑在我耳朵边:“要说你就这么死了,王墨尘打死都不会信,到时候肯定要开棺来验,不过你别怕,一切有我。”
苏清渝这个人精,算的从来都不错。
苏清渝听上去像是我哥哥,秦国人也大都以为是如此,但我和他其实没有半毛钱的关系。我原来并不姓苏。
冰凉的手指探了我的鼻息,又按了我的脉。说来也怪,他曾经是秦国皇帝最宠的皇子,一年到头当归鹿茸老参燕翅源源不断的补着,但气血不足这毛病怎么都治不好,什么时候手都是冰冷的。
像鬼。
我十五岁那年,才来到他身边,那时候小,又仗着自己本事练得好,天不怕地不怕,走路恨不得都横着,却唯独怕他。
当年秦国的女孩子个个都迷他,据说还有首歌谣这么唱:“秦国璧,玉无瑕,凤凰三子美如画。孤光自照,十八年少,深止风仪倾京华。”
他是皇后的儿子,皇帝的第三子,深止是他的表字。
深止风仪倾京华。没错的。可前半句,将他比作玉,我万万不敢赞同。
我在楚国见过不少名门公子,大多像读书人,一身书卷气,谦谦君子,能担起温润如玉这四个字。
可这个词和他没有半毛钱的关系。
我要怎么形容他。
我只能说,他身上有种苍凉凛冽的气息,在他身边,我总是会想起落日,想起狼群,想起刀锋,想起鲜血,想起一些又绝望,又美,又要命的东西,想起生,死,轮回这样的大事。
我第一次见他,是在初春,那一日,烟霞万顷,满城花开。他的宫里种着好大的一棵梨树,春日里梨花如碎雪,拂了一身还满。
帝京春日多雨多雾,那天的太阳难得很好,梨花树下放有一案,一椅。玄衣墨发的少年,坐在那儿,面前放着一张纸,一尾砚,手里夹着一支墨色的笔。
他是苍白的,不是白皙,是好像从岀生就没照到阳光的那种,带着冷意的苍白。手也是苍白的,手指长而瘦削,随随便便夹着一支墨笔,好看得像一幅画。
他像是在斟酌着用词,眼睛阖上,嘴角却是上扬的。他气质沉而冷,可那个微微的笑却带了万种的柔情,让我以为,他正在给他的爱人写一封长长的信。
我想,他一定爱极了她。
护卫对他通报:“三殿下,人到了。”
他睁开眼睛,看向我。
我这才发现,他有一双深渊一样的眼睛。
他很认真的看了我一眼。眼神骇人却沉静。然后他问我的名字。
——那就是故事的开端了。
而那个时候,我就预感到了今后的背叛和今日的离别。并为此,心中冰凉而恐惧。
我听见裴若辰说话,只有裴若辰敢跟他这么说话,她的声音低而冷硬:“皇上不必再看了,再怎么看死人也活不过来。重光亲王来了,正在扶光殿等陛下。”
过了好一会儿,王墨尘才平平地说道:“是的了。朕一会儿就去。”
随侍的青芜斟酌着语气:“那砚姑娘……请陛下的示下。”
王墨尘说:“你们都先下去。朕和她呆一会儿。”
其实假死有一个好处,尤其是在别人都不知道你是假死的情况下,你就可以躺在棺材里,好好看一看众生的反应,藉此知道谁对你情深义重,谁是酒肉朋友王八羔子。
但很不幸,我死之后,除了苏清渝和裴若辰,我的两个同谋揣着明白装伤心的流了几行泪,宫里没有人为我哭。这很正常,我早已料到。这些年我没做什么好事——好吧,可以说是坏事做尽,我死了,他们不放个鞭炮庆祝一下已经算是给我面子。
而王墨尘现在是个什么状况,我又看不见。
我只记得,一行随侍退下之后,安静了好久好久。
我跟苏清渝约好的,等王墨尘疑心消了,下旨把我又封棺埋了之后,苏清渝就在哪个月黑风高的晚上再把我给挖岀来。然后,我们就一起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