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景侧开了身体,仿佛推开一扇大门。
昭明公主意识到,自己手中忽然握住了权力,握住了选择的权力。
即便这权力庇荫于一个魔头的阴影之下,即便这权力混合着泥泞的腐臭与鲜血的腥气,并且脆弱沉重到需要自己用全身去小心翼翼地承受。
但这就是权力。
有一瞬间,江岑甚至觉得现在所经历的事全无所谓,她只是想象着昭明皇帝江明手中所掌握的无上权力,是不是比自己这一刻所体验的畅爽百倍。
既然如此,他会不会早已沉溺其中。
这想法只有一瞬,她打了个寒战,回头跑向山下,在道边的草丛里找到了李大成。
李大成脸色苍白,他经历了几番打击,一是劫道反被擒拿,二是山寨意图抵抗,三是寨中亲友背信弃义,四是即便如此,周景还是活了下来。
无论哪一方,无论哪一次意外,都好像在针对自己,把自己往绝路上逼。
按理来说,无论谁死谁活,这时候都应该有人因恼怒过来将自己千刀万剐,自己虽还活着,但也和死了没什么两样。
这时江岑走了过来,手里还握着匕首,李大成只感觉有些解脱。
看着凄惨的李大成,江岑感到同病相怜。
“你还想在这坐多长时间?”
李大成呆滞地看着江岑被斜阳映射到模糊的脸庞。
“我什么都做不到,我早就知道他们不会醒悟了,就算是我,要不是被你们抓住,也不可能醒悟。”他努力把脖子伸向那为林所障、血液流淌的地方。“现在我肯定已经拿刀砍人,然后死在那边了,我还能干什么?”
“这位……大人。”
“求你别再折磨我了,给我个痛快吧。”
江岑不理解他的内心经历了什么,只是自顾自地说道:“这样下去,整个山寨的人都活不下去,你起来,跟我去说服他们,我能阻止陈升,你能说服多少,就能多活下来多少。”
李大成的面色升起一丝红润,但旋即又白了下去。“就算今天活下去了又能怎么样?该杀头的杀头,该种地的……出狱还是种不了地,活不下去,还不是得上山当强盗?无非是晚死几天,多杀几个人,要我看,还是直接死了算了。”
“你……”
江岑有心救人,然而不知苍生苦楚,此时也不得分说,只能着急。
或许自己应该好好询问他究竟有什么难处。江岑这般想到。然而已经没有时间了,她咬了咬牙,在李大成耳边说道:“我是昭明四公主,我能救你们。”
风物似乎一霎沉寂。
三道意识凝固在半空之中。
李大成半张着口,似乎也经过了天人交战,艰难地问道:“我不知道你是不是骗我的,我再问一遍,你真是昭明国四公主吗?皇上的……女儿?”
江岑猛然意识到,自己依仗身份的尊贵想要救他,他却未必需要依仗自己来获救……挟持自己,大抵会有更直接的效果。
她点了点头。
李大成眼中有了一丝光彩,那是称不上希望的希望,无论如何,这个身份都太尊贵了,尊贵到哪怕是擦下来一点碎屑,都足够太多人活。
“那我这条命就是公主的了,公主说怎么办,我就怎么办!”
“你跟我一起上去,我要说服陈升,我们这边的高手停手,他已经杀了很多人了,你们应该能放弃了。”
江岑想得简单,生死之间,择生而已。
李大成却知道,短命人争的是口气。
当年他们还在小村子里种田养鸡的时候,村子和邻村就争长斗短,今天邻村的垄起的高了点,水漫不到本村,明天本村烧柴火,烟灰落到了邻村,因为一口气,青壮都要拎着锄头找对方去讲道理,因为一口气,便要打生打死,因为一口气,就算肠子被人打出来,也要放下场面话自己走回去,然后在濒死的时候告诉儿子,一定要把这口气争回来。
他们已经上了杀场,这口气,多年以前就劝不回去了。
“不能。”李大成咬着牙说道。“死的还不够多,他们放弃不了。”
江岑心里一冷,不敢想象这这是那些人的亲朋好友说出的话。
“不是劝成几个才能救活几个,是杀死几个才能救活几个。公主,你要是真想救人,就给我兵器。”
江岑静静地看着李大成,想知道他是不是突然疯了。
他兀自说道:“最好还能给我一套飞梭,一套防具,然后,让你们的人,停手就行了。”
……
陈升入了杀场,如入无人之境,真气鼓荡之间,分金断石,一掌下去,人刀具断,然而即便如此,对方还是疯了一般冲上来,即便如今还未能伤到陈升,也毫不退缩,甚至令陈升想起了自己见过的一些老兵,他们在经年累月的战斗中磨损了身心,会用尽力量去执行命令,在战场上悍不畏死,乃至不惧疼痛,被他们包围的敌人宛如陷入活尸地狱。
曾经的陈升对他们无比蔑视,而今日的陈升回想起他们却心生怜悯,便也怜悯着面前的这些性命。
他以真气推开众人,再度大喝:“投降者活,反抗者死!你们已经见过了我的手段,不想白白送死的就放下武器,我保证你们身后的老人孩子全都无恙!”
人群有一些喧哗,不一会,一个身材高大,体型宽阔,头发全白的老人拄着拐杖分开众人,走到陈升面前。
“这位大侠怎么称呼?”
陈升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出了自己的官身。“大内密探,陈升。”
老人沉吟了片刻。“哦,大内密探啊,在这个地方做这种事,咱们早知道有这么一天了,只是没想到不是官府来宰寇,是京城里的人。这么说来,是我们把道劫到了你们头上是吗?”
“老人家,我虽然身为密探,但只是挂名,不知道此地官府出了什么情况,若是此地官府不治民生,乃至于威逼尔等为寇,我也能替你们伸张一二,再不济,总能保得了你们中无辜的人不被牵连。”
“唉,听起来真好啊。你要是全力以赴,现在也没有一个站着的人了吧,就凭这一点,我倒是愿意信你。”
“那……”
“可是啊,你说保的了我们中无辜的人,那我们中,还有无辜的人吗?”
陈升的眼神阴鸷了些许。“老人家,再怎么说,总也有些妇女孩童吧,可别告诉我,那些人也拿刀杀过人。”
老人看向陈升身后的天空,眼中有些许怀念。
“老妇人倒是有一些,不过孩童嘛……这位大人,不妨猜一猜,我们背井离乡多少年了?虽然是三年前才在本地军官的威逼利诱下当上的劫匪,但是咱们这些人离开故乡已经十一年了。我还记得当初是个还算不错的年景,本来马上就要收割了,结果地龙翻身,把村子后面的山给震塌了,有的地方变成平地,有的地方出现了好几个豁口,树也从山上淌了下来,灰突突的一大片。从山的背面就跑来一大群野兽,有的是吃人的,有的不吃人,但是成群结队地往地里拱,咱们有些人想去看守庄稼,结果就没回来。”
老人晃了晃手中的拐杖。
“你别看我现在这幅样子,当年我也是力能搏虎啊,所以才能在一群野兽里活下来,不过也落下病根,空长一大块头,使不出力气了。”
陈升听进老人的话语,但是还未听明白,区区野兽,怎么就能导致一整村人背井离乡了。
他和五皇子江明下东南是在十年前,而老人说的是十一年前,陈升仔细思索,终于在记忆的角落中将一份官府文书和一条江湖传闻联系在了一起。
在自己筹备下东南前,有一条文书说西南某地野兽成灾,有村因灾迁移,而江湖上则流传着山王的传说。
“百虎围城之祸?”
老人收回了目光,看向陈升。“你知道这个说法啊,那你也应该明白咱们遭遇了什么了。”
“当地官府难道没派兵清缴吗,这种事如果没处理好,应该会闹得天下皆知。”
“官兵清缴完,已经是一个月之后了。”
后面的事不用老人说,一个月的时间,就算没有一只野兽去碰庄稼,风吹雨打也足够农民一年的努力尽数烂在地理,何况这并不可能。
陈升紧接着又想起一些事,五皇子江明死后,自己跟着伪装成五皇子的周景回到皇宫,听说自己离开期间有人进贡了一大批兽骨兽皮,受到了陛下的恩赏,那些材料则被制成了许多丹药和饰品。
当时自己因为真正的五皇子身死之事茫然自失,只以为是有人巡猎中途运气好,并没关心过,现在想来,竟然是一起倒祸为福、表灾成瑞的恶案。
“听说那些野兽最后被朝廷收走了,也不知道拿去干什么了,反正我就知道,那年的税也没减,咱们就开始过不下去了。县令看咱们交不上税,又隔了一个多月吧,突然找到咱们村,叫组织人手进山狩猎,说能抵税,咱们村的青壮也没有别的办法,就跟着去了,结果……我因为受伤使不上力,没跟着去,又逃过一劫。”
陈升沉默了片刻。
“即便如此,已经过去十一年了,这么多年什么都该回来了,你们何苦踌躇在这深山里?”
“大人啊,你知道我们为什么不得不逃离家乡吗?”
陈升又皱了皱眉“什么意思?难道不是因为灾祸?”
老人咧开嘴,露出一口微黄微缺的牙齿。
“因为我们活不下去了啊,县令不想让我们活,我们只能杀了县令,然后举村逃跑,杀了县令,敢问大人,该当何罪?”
陈升心中一震,集众截杀朝廷官员,形同造反,斩无赦,诛三族。
“唉……”老人又叹了口气。“当时跟我同一辈的青壮都在山里,最后还是由我动的手,只是当时我也使不上力气嘛,所以用了些手段,唉……”
老人的手指扣进拐杖的纹路之中。
就像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