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岑回到公主府后夜不能寐，她尚且稚嫩，也没有政治经验，不能明白今天发生了什么。但她有一种欲望淤塞在心口，想去追求那些还不明白的东西。
她能感觉到，今日的京城有一股股力量在盘桓交错，当它们从自己身边经过的时候，自己可以放任它一去不回，也可以试着抓住它。
好像大梦初醒，她从床上跳下来，穿上便服踢开大门冲了出去。
日月轮转，星辰明暗，代表江岑的那颗星悄然散去，只剩一个因惯性和外力仍在盘旋的气涡，而江靖看着那处似有实无的痕迹，并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正如大江东去，只要自己这颗太阳还挂在天上，就不必在乎千百世的风流人物。
江靖闭上了双眼。
景王府中，白鹤宫主瘫坐在椅子上，他刚刚和几位隐世门派的掌门通过信，为了避免被国运察觉费了好一番功夫。
正在这时，王府大门处突然传来砸门的声音，纵然相距遥远，但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候仍然响若惊雷。
难道是江靖这么快就派人来了？
白鹤宫主骤然起身，真元在体内奔涌。
周景抬手阻止了他。“是江岑。”
“昭明公主？她来做什么？”
周景也是通过神识知道门外的人是江岑，他并未算过她的心思，也没法回答，只是示意白鹤宫主稍安勿躁，自己走了出去。
打开府门，还在砸门的江岑一拳砸在了周景身上，她停了下来，愣愣地看着周景，凌乱的发丝沾上了她的脸颊、脖颈。
“公主这么晚来此，有何贵干？”
周景不是她真正的兄长，但平日说话也很和善，如今用词如此疏远，江岑也觉得他不想自己过来，但江岑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找谁。
“皇兄可否让我进去说话？”
“天色已晚，我觉得还是算了吧。”
周景没有动，江岑好似得到了莫大的鼓舞，闷着头往门里挤，进去半身之后就死死地卡在了门缝上。
“皇兄，我不想嫁人。”
周景无奈一笑。“你可以有自己的抗争，但如果只是不想嫁人，我没空帮你。”
“皇兄，你说父皇，他肯定是不对的吧。”
周景没有回答，只是默默注视着小公主在王朝秩序中黯淡的运星。
“可是我不明白，他到底哪里不对了？难道是不该这样当父亲吗？还是不应该这样当皇帝吗？可是我说不清楚，皇兄，你是在参与很大的事对吗？是不是有很多人想要做什么？你能不能告诉我，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我想知道。”
“这是一个想只需一瞬，说却要很久的东西，今天太晚了，你明天再来找我吧。”
江岑抿着嘴，还想用身体堵在大门前面，但是她的力气太小了，只能被一点点关在门外。
隔着门，周景知道她盯着大门发呆了很久，然后才跑了回去。
“你明天真打算去应付这个公主？我们要做的事最好别让旁人知道。”回到屋内，白鹤宫主忧虑地看着周景。
“既然你们要来京，我就要离开了，不会等她的。”
“如果是这样，你不应该对她这么说，公主如果失望，可能会向别人倾诉，到时候恐怕会被发现端倪。”
周景眼皮都没抬一下。“什么端倪，我是正大光明地离开京城，江靖会比公主先知道，哪来的端倪。”
白鹤宫主对周景的松懈生出了几分愠怒。“我是指留在京城的人，你留下了她这个尾巴，她肯定会关注和你有关的东西，一个皇室血脉，哪怕只是联想到有人和你有关系，对我们来说都可能是灭顶之灾。”
“现在不会了。”
白鹤宫主疑惑地嗯了一声。“现在？”
“她的运星散了，现在已经不是江靖的耳目，之后你可以自己用山海真形图查看，那张图上没有她的位置。现在的她只是一个有着公主名号的弱质女流，皇帝的装饰品，掀不起什么风浪。如果她真有影响大势的决心和胆魄，那她就会找到我，我也不会让她留在京城。”
白鹤宫主沉默了片刻。“她只是个无辜的女子，你这样和朝堂上那些逼人站队的恶官有什么区别。”
“逼她的不是我，正是你口中那些人，只是有的毗邻，有的邈远，看不出来罢了。”
江靖统治昭明四十一年，他的秩序自上而下贯穿昭明的每一个官吏百姓，白鹤宫主自知失言，不再追问。
第二天清早，太阳还未出头，皇帝江靖收到了消息，五皇子江明从太子宫离开，即将离京前往东南。
传达消息的是被安排卧底监视太子府的天罗观侍者，他还在下人房的窗边装睡的时候就被五皇子破门揪了出来，连夜上报给还没睡觉的乌素心。
乌素心今天又睡不着了，他在天罗观门外等到天边泛起鱼肚白，便报告给了江靖。
江靖玩味的看着手中的文书，想起了太子治水安民的奏疏，又想着昨晚驿站发生的事，忽然觉得头疼，五皇子的身上依然没有国运纠缠，他定是不想参与争储的，但前一天和太子江澄接触的公主江岑领了县令田祥出狱，第二天和太子接触的五皇子江明就要去往东南，这里面难道真的没有什么联系，还是说太子就真的那么心系苍生？
“太子啊……”
乌素心听着江靖说出这两个字，好像把他又吊到了悬崖边上。
“还有什么事吗？”江靖没有深究，按惯例随口问了一句。
“小公主江岑，他今早也去了太子府，而后去追五皇子了。”
江靖凛然，神情微寒，没想到事情竟然真的连在一起了，莫不是太子想在这种时候篡位，凭什么？帝王失德，天降灾祸？所以才要勾结一个小小的县令？那江岑在其中又是做什么的？
俄而，江靖收起了气势，眉头微松。“呵呵，是这样啊，公主以为离开京城就能逃得了婚，真是愚蠢。给身在楚国的尹正写信，就说朕要和亲家联络感情，请他来一趟。通知路上的官员，把礼节都做到了，朕是要安抚于他，不是要给他下马威。”
“陛下，那小公主那边，是否要派人去请回来？”
江靖冷冷看了他一眼。“朕要是想把她抓回来，还需要安抚尹正吗？等公主出了京就知道世道艰难了，她自己会回来，朕这个做父亲的，无非就是把路给子女安排好，”
“是，是，小公主以后回想起陛下付出的苦心，必然会感恩于陛下啊。”
此时此刻，小公主并没，穿了一身劲装，站在周景面前。
“你穿着夜行衣，是要去做贼？”
江岑目光灼灼。“我从太子哥哥那知道了五哥你要离开京城，你说好的今天教我，不能说话不算话。”
“那跟你穿夜行衣有什么关系？你是想去劫富济贫？”
江岑沉默了片刻。“五哥，我是偷跑出来的。”
周景看了看身边的护卫，他披风下穿着内卫官服，腰上悬着身份玉牌，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穿的是金织玉绸定云纹龙长袍，最后看着江岑。
江岑又是沉默良久。“这无关紧要，五哥，你昨天说好的，你要告诉我，我到底错了吗，父皇又到底错了吗？”
周景默默从身上取出一把匕首，交到江岑手上。“往这里刺下去，我就可以教你。”
江岑看着周景指的地方，那是周景的胸口正中。
“这和你要告诉我的事有关系吗？”
“刺我这一下，我不会死，但你要知道的事，是真的有人会死，到这个程度，你能接受吗？”
江岑的手微微颤抖，她想不到自己接下来要面对的是什么，在她看来，自己要解决的只是父女之间的问题，即便身在皇室，也只是将问题变大了一点而已。
但十数年来的经历，十数年来积淀的本能却隐隐在告诉她，不只是如此而已。为了那个不止如此的答案，自己可以、应该、必须要这么做。
时间仿佛无比漫长。
周景伸手去收回那只匕首，对于她的反应并无悲喜。
不做出选择也是一种选择，只是既然如此，她就没资格参与接下来的事了，自己会把她安置在一个安全的地方，等待风波过去。正如白鹤宫主所说，她只是一个无辜的女子。
然而下一刻，江岑出手了。
周景身为天仙，寻常兵器不能伤其分毫，所以甚至没运功护体，只是这一次，周景却连刀刃都没感觉到。
江岑确实刺出了这一刀，只是她握住了刀柄，也握住了刀刃，如此一来剩余的刀尖即便刺伤了人也只能留下一点轻伤。
她有刺伤人的勇气，只是刺伤的先是自己。
江岑脸色惨白，血从掌心流出。“五哥，这样算我通过了吗？”
然而这只是投机取巧。
小公主有这样的决断，却没有足够的胆魄。前者能够让她看清自己身处的漩涡，后者却令她无法脱身其中。
身为皇室，无论身在何地，早已因果缠身的她都会因自己的意志走到旋涡正中。
或许只是抱着期待，或许只是想多保护她一点，周景答应了她。
“既然你想学，有什么不能教的呢？我们慢慢来吧，这次出京，有很长的路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