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佛王朝
第24纪元
天堂阿伏托公园
两人在游乐园用完晚餐，就一直在散步。
不知不觉，游乐园中人们尽数散去，只剩几个像他们一样的闲人仍未离去。
夜喧嚣的那部分已经结束了，只剩下另一半的寂静和小路两旁零星的灯光。
回程的路仍然是经过生育所的。
这次赫尔墨斯注意到了，生育所楼顶红灯寂寥的在黑暗中闪烁，显得瘆人。
勿忘我看上去有些累了，像小猫一样跟着赫尔墨斯静悄悄地走。
赫尔墨斯回想起白天未完的思绪。
为什么天堂不会再有死亡?
生育所就是答案。
除了熵货币这种减熵方式，还有一种方式可以避免坍缩：
“生育。”
生育是由个体创造更多个体的方式。
伴随能量消耗，单个个体能量减少，而数目变多，这实现了熵增。
而生育意味着人口增加，长久来看会增加社会负担。
为了避免这种情况发生，生育所作为社会调节工具诞生了。
生育所由政府拨款，为新生儿提供较长一段时间的义务抚养，并给予父母一定的补偿金。
而生育的代价，是将父母双方融合成一个新个体，并失去部分原有记忆。
这种代价的理由，政府对外宣称是为了平衡只有母方得到熵减矛盾，实际原因所有人心知肚明。
因此生育在政府的调控下，几乎达到一个完美的平衡，即两份死亡与两份新生的交换。
“老师…你在吗?”耳边传来勿忘我的颤音。
赫尔墨斯看向身边，少女双手护在胸前，显得有些紧张。
“那里?”赫尔墨斯指了指红光的方向。
勿忘我摇了摇头：“就是…有点怕黑。”
胆小这点，好像还是没变的。
他这样想着，黑暗中赫尔墨斯向旁边伸出了右手。
他先感到小拇指上轻微的握力，然后小巧而温暖的触感，掌对掌的包裹住他的手。
随后赫尔墨斯抓住了那张软绵绵的小手。
温暖的感觉像电流一样，刺激心脏砰砰地跳着。
“你现在睡觉还开着灯吗?”赫尔墨斯问着，随后他感到右手传来细微的振动。
“不在宿舍的话……有时候会的。”
“会做与父母有关的梦?”
问完，赫尔墨斯就察觉到自己失言了。
勿忘我苦笑了声：“您知道的，我没见过他们。”
勿忘我的父母大概就是在阿伏托公园完成融合的。
然后在很久以前的某次熵事故中丧生。
所以勿忘我自记事以前就是孤儿。
“您是我唯一的亲人，”勿忘我声音很小，显得无比温柔。
赫尔墨斯低下头，勿忘我也是他现在唯一的亲人。
直到二十四年前，他还有另一位亲人。
那是把他像父亲一样的师父
赫尔墨斯悉数知晓师父的罪孽，所以他并不因此憎恨杀死他师父的人——现任天堂总司代理人胡佛。
师父死后，赫尔墨斯送走了徒弟，断绝了与周围人的联系，他不希望别人因他受到牵连。
可胡佛并没有如他想象那般清理掉他，反而授予他税务局总局长职位。
他受师父的教诲，自然是最合适的人选，任职期间也兢兢业业。
一段时间后，赫尔墨斯甚至想把徒弟接回身边。
就在一切往好的方向发展时，赫尔墨斯发现总司对熵的索取越发毫无节制，接踵而至的是越发浮夸的熵税法案和越发尖锐的贫富矛盾。
毫不夸张，天堂的空气令人窒息。
赫尔墨斯清楚，总有一天，天堂会比他师父的王朝覆灭时更加凄惨。
那时会有更多更多的人死去，包括他和徒弟。
自那时起，赫尔墨斯越发积极投入工作，他希望能靠自己的努力改变天堂的状况。
梦想能进入总司，有一天见到上帝，然后劝说上帝结束这荒唐的一切。
可他越是努力，越是发现天堂的腐败已经深入骨髓，天堂早已无药可医。
也许是更晚了，风变冷了些。
“那您呢，您还会梦见您师父吗?”
赫尔墨斯迟疑着开口。
“嗯，有时会的。”
右手被紧紧握住，赫尔墨斯第一次感受到，她的小手也能如此有力。
小路两旁的灯，不知从何时起就已熄灭。
黑暗中，唯有耳畔的寒风，与手心的温度。
“跟着摩西局长一起共事，开心吗?”赫尔墨斯随口问道。
风传来丝寂静，勿忘我犹豫着，她害怕这是自己不能回答错的重要问题。
“我真的一直有好好工作，可如果我说开心的话。你不会选择离开我吧?”
赫尔墨斯愣了一下，他没想到这孩子想到了这层。
“不会的。”
赫尔墨斯脱口而出，随后又犹豫了些。
倘若到了有一天，自己的存在会伤害到这孩子的时候，自己真的不会选择离开吗?
“您曾经告诉我，要把我放在摩西局长那里锻炼我。”
“我现在能偶尔指导新来的同事，甚至有时候帮摩西局长处理公务。”
“所以，我可以回来了吗?”
回来?回到哪里呢?
是赫尔墨斯住的那个满是烟酒气味的房子，还是记忆里那间早已被夷为平地的小窝?
赫尔墨斯只剩眼前这最后一位陌生的家人，和一个永远也回不去的家。
“抱歉。”
赫尔墨斯只是道歉。
他无比害怕自己的失言伤害这个胆小的孩子，可他早已不会许下轻浮的承诺。
方才握紧的手变松了些许。
赫尔墨斯听见竭力压低的声音，是风在抽泣，还是……
赫尔墨斯不愿去辨认，残酷的明天不会因为今日的温暖而消失，他不能拥抱这孩子。
二十四年的煎熬，是勿忘我的，也是他自己的。
小路两旁的灯火逐渐敞亮起来，他们快走出公园了。
几近深夜，赫尔墨斯想送这个怕黑的孩子回家，可他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他不断在脑海中演绎，希望找到一种让她能接受的方式。
“赫尔墨斯老师。”
“我在的，”赫尔墨斯慌忙应下略显沙哑的声音。
“我想成为像摩西局长那样优秀的税务局局长。”
“那时我有能力解决各种麻烦，那时我不会是一个需要您保护的徒弟。”
“到时候，我们以前的日子会回来的，对吧?”
赫尔墨斯又愣住了，他没想到这孩子已经不需要他的安慰了。
“会的，”这句话稍有违心，却无比真诚。
“我再送你一截吧。”
“嗯，谢谢。”
昏黄的灯光下，被无限拉长的影子不再显得那么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