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叶一菩提下,有一人抚琴正坐。
女子的眉眼很淡,就如同她素薄的衣诀一样淡,如她的拇指勾出的弦声一样淡。
弦音这时突散,她呼气闭目。
天朗气清,清风徐来菩提叶沙沙作响,吹起了她的几缕发丝。
她的指头原来是磕在琴上,然后十指缓缓的撩动琴弦,其音叮铃,如山涧清溪,如沉稳磐石,如青翠竹林,平平淡淡却令人身陷其中。
“吱”。
不知怎地被一抹浓重的败笔打断,女子的眼眸骤然开合,随后琴声大恸,清溪随之枯竭,磐石随之崩裂,翠竹随之死绝。
她执琴起身,竖立琴身,单手拨弦,风云变色,天空幽暗。
琴音如乱鸣的不可视之手死死扼住人的咽喉,捏准心脏,直欲窒息。然后又渐缓渐低,渐缓渐低,才达堪可忍受的程度之时顿又扶摇直上,魔音贯耳密集如雨点。
风起云散,连绵草皮被飓风层层的剥起,在空中铺齐飘荡成一片汹涌的绿海。
她的指尖越来越快,越来越快,仿佛都快磨出血一样,风声越来越紧密。
琴身再也承受不起压力,“啪”的一声裂成两截。
“嗵嗵嗵”穹顶闪过一个霹雳,天地齐震,从天上下了一场绿雨。
她还是不肯放过那琴,食指拇指把断裂琴弦勒成一圈挽在上面,继续勾弦崩弦,然后木琴粉碎,“铮”一道清音以她为中心泛开一圈银白波浪,切断菩提根身,削平山垒,往外远荡。
菩提木在她的面前轰然倒塌,草皮像是毽子一样纷纷下落。天上的云如她的眼目一般淡,露出了大片大片蔚蓝色的天空,她凝神看着脚边那摊琴屑,气息微冷。
“你为什么还敢出现?不想看见你。”
“呵...”
从她的耳畔刮过的风里似乎飘过了一声嗤笑,一个眉棱挺翘而颧骨稍陷的墨裙女孩踩着光秃秃的地皮走到了她的面前,嘴角不加掩饰的挂着讥讽。
“我要是不在了,没人和圣女大人拌嘴,圣女大人你不会觉得寂寞吗?”
“还有,圣女大人我要告你破坏公物哟,这也太夸张了些吧?这可不像是下三境能够造成的程度呀。”
淮里见她真的不想看见这个人,于是背过身去。
墨裙的女孩子撇嘴,这种动作她做起来很是自然,她接着眯眼啧啧的说道:“慕师叔可是把圣女之位给了你,小苏山那位也是万中无一的人物,你的胃口还真是大呢,还不满足呢?一个人躲这儿发脾气?”
乱过之后的晴空并没有持续,原本被拨开的云团开始像棉絮一样重新地聚拢。天空看上去很低,刚刚高过头的样子,把她们两个在地上映出一个稀稀浅浅的光影,然后她在地上的映影突然转了一个方向两个人就正对着,她的神情没有变只是语气却超出寻常的认真。
“解凉女,我一直在忍。”
身着墨色长裙,右足腕上系着一串银铃的解凉女听得好笑,“你有没有搞错,和齐长生有婚约的人是我,被你抢了圣女的也是我,该说这句话的人应该是我吧?”
解凉女还想继续说什么却被她打断,“已经够了,可以离开了。”她很是烦躁的揉动着眉心。
解凉女却是直接盘坐了下来,眼神冰凉却满怀笑意着说道:“不走哦,除非你把我的东西还给我。”
劲风骤起。
解凉女所坐之处直接炸开一个坑洼,解凉女却是完好无损依旧坐在旁边,她捂嘴咯咯咯笑个不停。
“圣女殿下,打歪了哦。”
“幻术。”
天上的云层上突然间又出现了一个解凉女,她在云上面打了一会儿的滚,然后趴在上面对着下面的淮里见喊:“上面很好玩哦,你不来吗?”
回应她的是飓风,云层被从中间狂霸的扯开,解凉女尖叫起来倒着从上面直直坠落,裙子都翻了过去,等快要着地时身转了一圈脚尖缓缓落下。
银铃声清脆。
两个一模一样的解凉女站了起来。
她们的脸上连表情都是一致,只是满脸的笑意敛了许多,“好好的说话,怎么非要动手?之前的苦头你还没吃够?我也没有预想到当时你居然发那么大的火,说起来执法队那三人还真是无辜啊……据说清别峰议会议会要为圣女大人你重新召开了……这回慕师叔也能保得住你吗?”
解凉女说的执法队三人的事情,是前段时间圣女淮里见无端失控,重伤了清别峰执法队的三位同门。但那三人却未向圣女追责,圣女淮里见因此只是被禁足在圣女峰,但也有说法,清别峰上层非常重视这次事件,甚至将要提前三年一届的清别峰议会。
“你看,我被你师尊教的多好,只有她不在清别峰,我才敢提起她,而你的脾气怎么被教的得这么坏了?还有哦,打断人家讲话也是不好的习惯啦。”
淮里见紧盯着其中的一个解凉女,那些事情的发生果然有解凉女在其中推波助澜。
“怎么了?圣女殿下,我很好看吧。”
淮里见的眉头皱了一下,很快又舒展,她下了最后通牒:“最后重复,走开。”
两个解凉女都不笑了,听出来了师姐话里的超乎寻常的认真。
“你拿了我的东西,现在请还给我,给我我就走。”
解凉女克服心里莫名的恐慌尝试平静的与她对视。
以前的时候淮里见便解释过好几次给解凉女,那些东西她都不感兴趣,所以这次她就不再解释。
两个解凉女没都有动,然后她动了。
一根青葱手指轻轻点在其中一个解凉女胸口上,另一个瞬间消失。
解凉女她还来不及错愕了,整个人就倒飞出去,像是一支断线纸鸢,到处都是平坦如盘,没有什么滞力,于是她就只能不停地随势而走,拍到了好远的一颗葱茏松柏上,人和树都坠了一地。
解凉女好久才爬了起来,捂着胸口不停的吐着血。
她的脸上惊意恨意惧意尽数浮现,真是棘手啊,她都不知道自己的幻术是怎么被打破的,就成了这幅模样。
她果然已经踏入了第三境!
真是可怕的天赋啊!十九岁的第三境,整个界域都闻所未闻!
而且淮里见已经完全改变了,完全不顾什么条理束缚,一个无法用境界衡量的怪物,永远都践踏在自己的头上。
解凉女真的有些怕了,想要远远的逃开。但是她记起了那个病殃殃的清秀少年,那个让她心疼的笑脸和那个邂逅的瞬间,胸口感到很痛。
“淮里见那些都可以给你,唯独他不行。”
解凉女此刻下定了决心,就像那个脑海中声音说的那样,她最终答应了那些提议。
即使是需要付出她绝无法承受的代价。
解凉女清楚自己之前做的那些还不够,不足以让十九岁就第三境的淮里见堕入深渊,清别峰不会这般轻易的舍弃她。而趁着淮里见背后的那人,也是自己名义上的师尊,那位还没有回到清别峰,淮里见必须付出代价。
解凉女像脑海中那个声音交出了自己的身体……
名为淮里见的清别峰圣女继续对着那颗折断的菩提略斜着脑袋发呆。
心里的风暴平静之后,她不禁回想起从前那些事情,心里头感到惘然。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了?她不再是每一个清别峰弟子所憧憬的对象,每个人见了她都会避而远之,用敬畏的目光打量她。
是因失控状态重伤了以自己为核心的执法队那三人团体吗?
还是这个圣女的身份?
又是因为什么让自己改变了呢?
全然都记不起来。
她知道自己忘记了什么一定很重要的事。
或许以往一直都是忘了的状态,只不过才记起来有过这些事情,但却仅限于此,仅仅记得起有这些事情,却不知道那是什么,所以还是忘了。
而淮里见却清楚自己绝不是会忘记重要事物的那类人
唯一留给她意象,只有停留在她的脑海中不断往复的那幅残缺画面。
画面里黑茫茫的一团,隐隐约约的中间有个人,那人的脸模糊不清,看不清楚表情。
可是她却知道这个人在哭。
没有任何理由,她就是知道。
画面里面肯定是有她,但淮里见完全又想不出自己在场的位置。
他是为了什么而哭泣呢?是在为我而流泪吗?
她没由来的觉得很抱歉,悲伤涌上心间。
明明是悲伤,却不知为何而悲伤,这或许也是最大的悲伤了。
解凉女根本就不施展清别峰的独创圣光治愈术来为自己止住伤势,相反,她咬牙忍痛让肩头伤势蔓延,殷红的血液浸透了淡墨色的裙摆,然后在一条罕有清别峰弟子行迹的山径小路的一处庇荫竹棚面垂地瘫软倒下,奄奄一息。
像是在玩假装自己是一具尸体的游戏。
真巧的就有两名穿着清别峰制式服裙绣衣的两名弟子说笑着并肩行来,看见过后陡然一惊,赶紧小跑过去扶了解凉女起来,翻正身子认出来这位清别峰有名的师姐过后更是吓了一大跳,两个中个头相对较矮,姿容可爱的鹅蛋脸女孩神情无比紧张,都死死搂着解凉女不肯松手,一点也不在乎身上的白衫绣衣也被沁满殷红。
她眼圈红红的,声音带着哭腔:“解师姐,这是怎么回事?你这是怎么了?”她明显是解凉女粉丝团的成员。
对此能有这么大的反应,倒是也不足为奇,相较于越发的不讨喜的圣女淮里见,真正在清别峰弟子一辈中受拥戴尊崇的人便属与淮里见同为上任圣女亲传弟子的解凉女了。
“真是……姜师妹,这件事情要怪我。”解凉女勉强抬开眼,躺着怀中动弹不得,她满脸懊悔的说道:“若是我不去打扰圣女清修的话也就不会弄成这个样子了。”
甚至忘记了师姐记得自己的名字的欣喜,姜小莲的脸庞气的涨得红彤彤的,有些义愤填膺的气鼓鼓的说:“真是太过分了!”
与姜小莲同行的另外一名身材显得稍高些眉眼柔弱的女孩子退后了两步,不敢置信浑身颤抖着说道:“怎么会?淮师姐……圣女才不会做这种事情!”
姜小莲掌心生出淡淡的金色光芒,这是清别峰的圣光治愈术,显然姜小莲的火候还不太足,但即使如此这道圣光敛下落在解凉女肩上还在冒血不止的伤口上,也开始慢慢的有了止住的势头。
这好像并不是多么严重的伤势,只是显得有些夸张。
姜小莲松了口气,抬头还是气愤的说。
“伊颂你忘了南峰那四名师姐的凄惨模样了吗?圣女就是如此残酷之人!连身边的支持者都会下手,更别说解师姐这样会对圣女地位产生威胁的存在!”
她说的是几个月前,圣女无端暴走的事情,她身边的几位同伴都遭受了重创,同时此前清别峰圣女淮里见多年积累的声望也达到了冰点。
伊颂失落的望向解凉女,脸色煞白一片,问道:“解师姐这些都是真的吗?”
解凉女的面色在圣光治愈术下稍稍露出了些血色,露出抱歉表情,她撇过脸说道:“对不起。”
之前那件事情爆出的时候,伊颂一直无法相信这是那位淮师姐会做出的事情,她在心里头为淮里见找了无数的借口和理由开脱,而此刻听到了解凉女亲口承认,伊颂只觉得那个一直屹立在心间的一直仰慕一直想要追赶的影子轰然间倒塌了下来。
“真是!这么残忍的人是怎么当上圣女的嘛!亏我从前还承认过她,原来意图在这里,一当上圣女就露出本性来了。”姜小莲嘟嚷着嘴,“我要把她的真面目揭下来给大家看!解师姐你说呢?”
解凉女却是摇着头,“算了吧。”
“这怎么能算?”姜小莲大声说,“师姐你念情分我能懂,可是这样已经不是能够私下解决的问题了,圣女怎么能对自己的眷属心存有恶念?这件事情必须得禀报给议会免去她的圣女之位”
“……小莲,先不要这样嘛,总得先调查清楚。”伊颂不由得感到莫大的失望袭来。
她记得许多年前第一次与淮师姐相见还是在入门时。很失败的这位新入弟子迷失在了如迷宫的清别峰宗门内,刚入清别峰时的自己可真是不堪回首呢,也没有勇气告诉别人自己丢脸的迷路了,只好一脸无措的在原地杵着到了晚上。
冷着个脸的身为执法队的淮里见过来问她,已经要到了禁足的时候怎么还不回寝。
伊颂委屈得要死,想要开口解释又不敢,支支吾吾了半天。
淮里见看着她却扑哧一声笑出声来,轻轻地弹了伊颂额头一下,没有半点指责的说道:“是不是跟我那时候一样?清别峰地势到处一样,不费点神去记下的话还真是麻烦,你的师长是哪一位记得吗?我送你回去。”
伊颂盯这温和笑脸的淮里见,也跟着笑了,那一刻她觉得总是喜欢板着脸的淮师姐其实啊是天底下顶温柔的人。
所以伊颂还是觉得心情实在太过于复杂,眼圈也有些泛红,她知会了姜小莲一声照顾好解师姐后就匆匆跑开了。
“解师姐不要在意,这丫头就是这个性子,就是不晓得那个圣女到底有什么好的。我们现在就去请大长老来为我们主持公道。”姜小莲扶起了解凉女,不顾她的推托,强硬的说道。
虚弱的解凉女依旧还是摇头,沉默了一会儿轻细的声音说道:“圣女只是刚继位有些承受不起压力而已,你还不知道吧,淮师姐虽为圣女,却已然是第三境初期,小小年纪心智尚未成熟却已然是未来的清别峰支柱,受到的期望太多承受不住压力情绪失常也是不足为奇,毕竟是圣女,只要过段时间就会好的。”
解凉女和淮里见同为前任圣女弟子,以一副非常了解淮里见的样子说出了这番话。
果然被解凉女的话震惊到无以复加,姜小莲轻呼出了声,赶紧捂嘴。
十九岁的第三初境?!
姜小莲她心里清楚自己和圣女之间根本无法相提比论,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可在她心间还是难以避免生出了挫败感联想到了自己的经历然后自然的转化为对现实的不公。
天赋!所以的一切都是天赋,那星空真的是如太教宣扬那样平等的对待每一个人嘛?
凭什么圣女那样的人却可以得到星空的青睐,所有的一切都唾手可得,而自己却还是在苦苦挣扎,忧虑于下一次宗门大考能不能及格从而不被扫地出门。即使站在了我们普通弟子顶端的解凉女师姐,也还是如此遭到圣女霸凌
星空六境中下三境这几个阶段是最考究天赋的,而没有天赋平庸无奇的人待在清别峰是最难熬的。
像姜小莲这样的过二十以后刚刚跻身第二境初境,在清别峰不胜枚举,而在其中仅靠自己努力达到了首席弟子高度的解凉女无疑是所有姜小莲这样的普通人共同敬慕的对象。
难怪解凉女甚至还有自己的粉丝团呢!
至于圣女淮里见呢?
圣女可不算是什么普通人,她是特权阶层,这就是姜小莲源自心底的不认同。
无论是内定空降的圣女、突发的伤人事件.....
还有在圣女口碑转恶后传出的,同样声名狼藉的前任圣女区别对待的事情,淮里见和解凉女同出一门,解凉女却被排斥在外,被各种打压。甚至被告知不能冠名在前任圣女下.....
明明强如解师姐这样的存在,也还是在圣女手下遭受了这样的对待。
姜小莲已经想到这些已经感到有些畏惧圣女的能量,那些先前愤懑的情感慢慢消散后理智已经占了上风。
自己仅仅是通过每次的考核留在清别峰就已经竭尽全力了,解师姐的态度反正也是这样....自己就不要多事了,自己也不能辜负家族的期待啊....
姜小莲良久才从失神中被解凉女叫醒过来,本来是想接一句帮腔解师姐的话,有觉得实属没有必要,她于是随口的转移话题:“难道圣女比银月剑宗的那个莫纤还要厉害?”
“慕师叔说的确是更强,但是仅论天赋而言。”
姜小莲暗自咋舌,果然传闻是真的,慕师叔明明也是解师姐的师尊,解师姐却称其为师叔......
她原先的义愤填膺在触碰到了更大的屏障后也渐渐沉积下来,她紧握着的手松了开来,有些顾着解凉女的表情小心翼翼的询问:“师姐你看我们应该怎么办呢?”
解凉女摆手打断了她,嘴角翘得很高笑的却不带一丝丝的温度,“我不怪她。”
姜小莲这才大大的松了口气,“那师姐我送你回去疗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