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宛如浸墨。
灵药坊的院子里，一株株夜光树将蜷曲着的枝丫伸展开来，发出的点点星芒汇聚在一起，让灵药坊亮如白昼。
少女们三两成群，结伴从屋里走出，时不时有清脆如铃般的笑声响起。
而在夜光树光亮无法顾及的檐下阴影处，鹿竹挎着一个布囊，独自向外走去。
光与影的交界处，便仿佛是两个世界的分隔线。
出了灵药坊，路旁有一尊二尺多高的兽形雕像格外醒目。
那雕像身形如虎似豹，却长着龙首龙尾，一对羽翼如同铠甲般紧紧贴在身子两侧，似金似玉的材质让其更显不凡。
这是一尊貔貅。
与一般独角貔貅不同，这尊貔貅长有两角，多出来的一只角为它博得了一个“辟邪”的称号。
由于这片大陆常有邪祟出没，王朝之内，辟邪貔貅的塑像也就不算罕见。
单说这云县，便有数十尊辟邪貔貅像，庇护着万千凡人。
失去了御兽的鹿竹，自然也沦为了这被庇佑的万千凡人之一。
一阵风吹过，植在路边的日光草随风荡漾着，洒出微黄的光。有些开裂的青石板被这光映着，仿佛夕阳下的古径，更显老旧。
鹿竹被风一激，不由紧了紧领口，走在青石路上的步伐也加快了些许。
路上行人渐稀，地上的青石板也换作了离火岩，鹿竹抬起头，铁画银钩的秦府二字映入眼中。
刷着红漆的宽大门板一扇合着，一扇开着，有一微躬着背的老仆在那站着，手上还握着块浸湿的碎布条。
随着鹿竹离得近了，那老仆好像察觉到了什么，侧头看了过来，待到看清鹿竹的面容，脸上的褶子便挤到了一起。
“是小鹿回来了啊，你那屋好像来亲戚了，快去瞧瞧。”
“好。”鹿竹对着老仆腼腆笑了笑，便从大开的门缝里溜了进去。
望着鹿竹的背影，老仆嘴里嘀咕着“多好的孩子啊，就是怕生了些，以前可不这样的啊……”
鹿竹进了门，入眼的便是空旷的院子，院子正中央，一个喷泉在那汩汩地冒着水。
喷泉旁，立着两根挺拔的白玉柱，白玉柱上浮雕精美，一看便是昂贵物件，只不过上面爬满了火红色的藤蔓。
与白玉立柱对比起来，这藤蔓显得有些其貌不扬，但其实并不然。
此藤名为火云藤，乃离国特有之物，十年生根，十年散叶，十年开花，十年结果。
果实成熟掉落后，便会有一蝴蝶御兽破果而出，此蝶不仅有喷吐火焰之能，更可让其御主生出一双火焰蝶翼翱翔于天，因此有价无市。
秦家乃云县大族，这才有资格能栽下两株火云藤。
鹿竹视线从藤上两颗颇具规模的红色果实上扫过，便向院西秦府厨子那屋走去。
秦府厨娘姓，叫龙玲，有一独女，唤鹿竹。
昏黄的灯光从糊纸窗孔处透出，鹿竹恰好听到龙玲的声音从屋子里传出。
“来，龙溪，吃点花糕，鹿竹应该就快回来了。”
龙溪……
听到这名字，下意识地，鹿竹脑海中渐渐浮现出一个瘦弱的小丫头，用一双滴溜溜的眼睛看着她。
好久没见了……
鹿竹清了清嗓子，开口喊道“娘，我回来了。”
屋内话语声顿时一顿，而后吱呀声响起，鹿竹推开了房门。
屋子里并不宽敞，但摆放的家具物件不多，倒也不觉得拥挤，反而在简单布置下有种家的温馨。
一个瘦削高挑的中年男人披着黑色褂袍，挺着腰板在那坐着，锐利的眼神和紧皱的眉头让他整个人显得不苟言笑。
男人旁边靠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有一张圆圆的鹅蛋脸，乌漆漆的眼珠子透着青春活泼的气息。
“舅舅，龙溪。”鹿竹看到两人，简单打了个招呼。
龙玲似乎是刚从灶房忙活回来，身上还绑着炊巾，见了鹿竹回来，脸上不由现出宠溺的笑容。
“回来啦小鹿，饿了吧，快来，娘特意给你留的火虾焖饭。”
龙玲接过鹿竹挎着的小布囊，将鹿竹引到小桌旁坐下，桌上两只青瓷大碗碗口相对的扣着。
龙玲将盖在上面的碗掀开，一股喷香的热气腾地冒了出来，等到热气散去，堆到冒尖的火虾便露了出来。
“趁热吃，这火虾可稀罕了，快让我闺女补补。”
“咕咚”
小姑娘龙溪原本捏着花糕美滋滋尝着，两只脚也在欢快地点着地面，但当看到火虾时，不由得放下了花糕，咽了口唾液。
“呵呵，龙溪啊，我记得灶房那还有两只火影鸡的大鸡腿，我去给你拿去啊！”
龙玲见状安抚了下龙溪，同时暗戳戳地对着鹿竹挤眼示意快些吃。
鹿竹见状有些苦笑不得，但同时心里不由一暖。
不同于别人的父母，家里来了其他的小孩子时，龙玲非但不会强迫鹿竹将好吃的好玩的让出去，反而会想方设法地帮鹿竹打掩护，以这种方式表现对鹿竹的偏爱。
“玲姐，不用麻烦了，时候不早了，那我和龙溪也先回了，改天再来看你。”
鹿竹的舅舅此时却起身喊住了龙玲，在龙玲出声挽留了几下后，便带着龙溪出了门去。
“娘，舅舅他们今天怎么来了，有什么事吗？”
好几年不见又突然拜访，鹿竹感到有些奇怪。
“哦，这不是快入冬了吗，离鹄阁又要来云县挑选御兽苗子了，小溪刚好到年纪了，便过来试试。”
龙玲一边解着炊巾，一边对着鹿竹说道。
“咱们家小鹿之前就是被挑出来的御兽苗子啊，多了不起，那灵药坊就是因为这，才同意小鹿你进去跟那些县城里的千金们一起做事的。”
龙玲又是对着鹿竹一顿夸赞，显然是对鹿竹如今灵药坊的工作很是满意。
只是鹿竹听了，脸色却是微不可查的一黯。
她当初确实是从离鹄阁开始，以不可阻挡之迅猛之势，冲到离鸾阁，冲到离凰阁，再到最后的离星阁。
只是现在，她已然不再是那个御兽天才了。
就算是曾经看不上眼的灵药坊，如今也待不下去了呢。
“娘，灵药坊的差事，我已经辞了。”
鹿竹斟酌半响，还是朝龙玲开了口说道。
龙玲听闻先是一愣，转而脸上复又出现温和的笑容。
“辞了就辞了，就我家女儿离鹄阁的出身，去那灵药坊简直是屈才了！”
龙玲话语间，对鹿竹显然满是自豪。
鹿竹从小到大，向来乖巧懂事，一向让龙玲省心，更在十二三岁时便被选入离鹄阁，是县里有名的天才少女。
“小鹿你是出去见识过大世面的人，能做出更适合自己的判断，娘我就不多指手画脚了。”
“不过小鹿你记住，不管怎么样，这个家永远是你最坚强的后盾！”
“……嗯！”
听着龙玲的话语，鹿竹垂眸应道，内中却是百味杂陈。
仅仅是进了离鹄阁，便让龙玲如此开心，若是得知她还进过离凰阁，甚至离星阁，真不知道龙玲会欢快成什么模样。
只是……
如今自己在御兽道途上已是路断，说这些自然是没了意义，只会让龙玲空欢喜一场。
曾经留在万万里之外的离城之中的辉煌，此刻仿佛混着米饭，被鹿竹一点点嚼碎，而后默默吞下。
“俱往矣……”
“俱往矣……”
离开秦府的龙溪，口中也发出同样的感慨。
看着自己女儿一副稚嫩的面孔，却发出故作老成的叹息，龙逸一丝不苟的脸上也浮起一抹温柔。
“什么俱往矣，你才几岁啊！就学着人家悲春伤秋起来了！”
龙逸说着，不禁揉了揉龙溪的头。
“唉呀，人家好不容易打扮好的头发，都被你弄乱啦！”
龙溪奶凶地对着龙逸喊道，待到情绪平复下来后，又开口说道。
“我说的是鹿竹姐姐啊，当初她长得那么好看，御兽资质又这么出众，被破格录入离鹄阁，简直就是我梦寐以求的人生！”
“但今天一见面，鹿竹姐姐身材都走样了，听说做的还是御兽师瞧不上的账房差事。”
“这才让我不由感慨世事无常，往日无论再美好，也会转眼即逝。”
听着龙溪相较年纪过于成熟的谈吐，龙逸不由对女儿即将参加的离鹄阁测试多了几分信心。
毕竟，早智也是御兽天资出众的一种体现。
而想到御兽资质出众，龙逸脑海中不禁浮现出数年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外甥女。
“唉，可惜了……”
龙逸的叹息声在浓郁的雾气中传出，若隐若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