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章
冥境十层之上。
鬼魂们难以想象及行近的鬼王殿高阁，今日却一改往昔的冷寂幽沉，反而有觥筹丝竹之声低低娆娆飘扬出来。
殿阁布局巧妙别致，由彼岸藤蔓绕着大殿的四方，左右两侧阁顶竟是镂空的，引不知从何而来的水流清泉之下，形成几道天然屏障，似幕帘灵动挥扬。
今日是鬼王宴请仙境尊者来此一聚之时。因冥境与仙境来往不算密切，冥境中的鬼魂们便跃跃好奇仙人之姿。
说是如此，这一宴连各位殿主们也顺道延请到了，后头还跟着各路鬼使。
然而妙树可未忘记当初那五层阎王殿主是如何口口声声强势地让她伏认徒弟的。
妙树她果然不是个宽容大度之人，但灵力修炼还在九层地步，还是需避开这些个人物为妙。
大殿鬼使们为布置殿堂进进出出，妖娆貌美的鬼姬们摆上精美可口的果盘，倾倒了一盏盏冥境中以不同灵力酿造的风味佳酒。
虽诸位仙尊们仍未到达冥境，殿主们早已正襟危坐于各座，候着鬼王主君及仙境尊者们的到来。
妙树懒散靠在彼岸清泉的幕帘后几方的偏殿内的门阁边，无意中听到这宴席的热闹。
许是鬼王的大度，过往的几位鬼姬聚在一处，脸色是掩不住的兴奋，其中一位长相娇柔的美姬声调都高了不少：“我听闻十层转轮王殿主身躯凛凛，长得比五殿那阴冷的阎王还俊呢！”
而另一个却傲然道：“柳柳，你的眼光未免太过局限，我倒是听闻仙境的那些尊者们位位都道貌仙风、雅量非凡。尤是那两位战神，我曾偷偷瞧见他们的画册，可谓仙人之姿呢！”
其余那几位鬼姬咯咯轻笑着，都面捎红韵，全然不似这冥境鬼魂该有的死气沉沉的状态了。
妙树随意地望着外边，头上忽然就被一敲。她转回身，瞧见的就是鬼王主君戴上了一副凶神恶煞的黑脸面具，还穿上一身席地的暗玄长袍地站在后头，手中还掐着不知哪位鬼使用墨水写得歪歪扭扭字体的折子。
也不知他怎闲得在此。
怪不得她八十年前头一次见鬼王主君不似‘鬼王’，抛去以往那些鬼同僚们灌输的鬼王罗刹獠牙厉鬼的形象，全然是他装扮的一身行头完全不同罢，却不知这是要震慑了。
妙树抬手挡着头发，她眨巴了几下眼睛，还挺疼。
鬼王的笑意隐在面具之后，他无意一问：“如今冥境的小鬼们竟喜欢仙境战神这种了么，本君记得千百年前她们倒还念念不忘余杞神尊画像上的朗颜。”
妙树放下手，却在听到战神一词后忍不住蹙了下眉，瞬间的举动落入鬼王眼中，他抿了抿唇，勾出一丝淡笑。
妙树顿了顿，言语间却少有地大胆了起来：“小司喜欢不那么好看的。”
鬼王问：“为何？”
妙树怔了怔，她纳了半晌才道:“太俊了，容易遭贼惦记。”而她心头却是立即涌起两种思绪，一种是将第九层灵力尽早提上，另一种是寻到蓝刹。
鬼王已看见她眼中闪过的那一丝痛色，唇抿成线，没有再继续谈论此事，突然便默然了片刻。
直到远处突然嘈杂，应是鬼使们迎接了远道而来的几位仙尊，即将行近了。
鬼王便离去了，走前还不忘对妙树言：“小魄，你若太寥落便帮本君批了那些折书。”
可能受远近热闹氛围所影响，也可能是在十层上待久了，鬼王似乎对她有些纵容，妙树看了那几百年减了又增的鬼折，才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
在眼花缭乱且鬼魂颇多的情况下，妙树扶了抚面纱，将耳边铃铛丝线系紧了卸，微微低着头，不引人注目地出鬼王殿。
从偏门出来，绿樰碧圆藤树下经过时，妙树手上白羽戒却毫无征兆地显出形来，原来是走过来一身白袍的白无常大人。
不知为何，妙树对白无常一直没有什么戒心，于是她清浅一笑，行了一揖：“无常大人。”
无常的脸色仍旧像以往一样苍白，是鬼姬们求之不得的那种色调。他的眼神轻轻落在妙树指上，弯了弯眸：“许久未见妙树厉司了。”
声调倒也不显生疏。
妙树轻巧道了声是，她心中计量，嘴上问道：“大人仍行索凡人魂魄的任务，凡境风光可好？”
无常声音放轻且走近了些，道：“比冥境十层下黑暗无边的天色好多了，”却顿了顿，“不过厉司，这十层之上光景也不错，怎想着到凡境一看了？”
妙树作出天真样，道：“凡境有佳人才子戏，风味美食也是五境不可比拟的，能感受烟火气息。”
无常道：“若你能脱身鬼王殿，我便在孟婆桥前的幽桠树前等候了。”
耳旁的铃铛随着风扬响动，她笑道:“那就一言为定了。”
交谈间，不少鬼使们擦身走过，迎着仙境尊者们来到殿中，愈发热闹，。
妙树无意间一瞥，映入那一抹水蓝仙袍长身玉立的尊者的侧影。
她嘴角边的笑意瞬时就凝固了，她冰冷僵硬地回头：“仙境战神也来了？”
无常挑眉：“你竟不知？奈何桥下的鬼姬们早都乐开了。”
妙树甩了甩水芙色袖带，脸色微沉，转身就想逃离，不料碧圆藤障眼密集，一时没注意到脚步前梯台，妙树踏空差身一崴。
一瞬间她竟不知是惊慌摔落还是另外什么，脸上刹那褪了颜色。
却被一人紧紧掺住，无常身上泠然的霜气侵袭过来，笼罩在她周围。
殿中周围一片乐言，谁也没有注意到门侧情景，然而也谁都不曾发现那位水蓝衣袍的仙尊眼神轻扫过碧圆绿树的那两个人影。
无常未言，轻扶着她走到碧圆藤侧的石凳坐下，仔细看了遍她的神色，问：“你不太对劲，怎么回事？”
碧叶微落，掩去了旧日嫣然笑吟的故事，远处殿中觥筹奏乐，却充耳难以听闻，仿佛与今时生生隔开了一道屏障。
良久，她才轻轻道：“我与战神，血海深仇者。”
无常忽然便停住了，他看着眼前一身素白长发的少女蹙着眉眼，掩住了她年纪里该有的活泼灵气，心中无缘由升起念头，她不该是如此模样。
————
时辰到，宴席始。
妙树回到殿中坐在角落的鬼使之位，覆着面纱下没有人看得清她的神色，眼神恢复往常冷清之态，只是刻意不向上座的仙尊之位张望。
她懒得听四周鬼使们恭维谈笑的声音，只默默饮了几杯三冥酿。
待一小鬼司暗暗来向她道白无常大人有事寻她，妙树虽然疑惑了一会儿方才不是刚见过，却在微有酒意的鬼使神差下从位置上离开了。
踏着冥境阴凉清风出来，她行到垚谢湖前，等着她的却不是白无常。
指上白羽戒化形，她已做好殊死一搏的准备。
那人转过身，走到距离她几步之遥的地步。
清风玉骨，一如往昔。
他眼中闪烁着惊讶的光，轻轻启唇：“你还活着。”
妙树垂着手，藏在袖中的指尖却忍不住磨砂白羽戒，指上按出青痕。
修炼至九层灵境的她，能将这灵效发挥到哪种极限呢？
她心中几乎是这样病态疯狂地想着。
而他一眼扫去，便看出她暗处的乾坤。他却没有计较，眼神只停留了一瞬，开始用着温存的语气轻轻对她说，几近诱哄：“那便随我回去罢，碎雪榭的陈设我一应未动，你想要的雪山木雕也刻好了，与你玩闹的那只猫儿一直未见你，已经日日嗷叫了。”
他轻笑着，却看她一直没有反应，便接着道：“还有那画了一半的葱山白册...”
“衡应。”她沉声打断。
一时静言，垚谢湖水波清澈，水面倒映出岸上清俊的神君与戴着面纱的冷衣少女。
她忽然想不顾尊卑，不顾身份，甚至不顾一切，只将他千刀万剐，让他也尝试火噬灼心，容颜被毁的滋味。
在控制不住出手的那一瞬间，却被突然被暗黑的灵力猛得格住！
戴着黑煞面具的鬼王刹那出现，瞬间却接住了被灵力影响而惯性后倾的妙树。
妙树怒了，不让她出手，又转而接住她，妙树重重推开抱住她的男人，跌宕几步站在了旁边。
一碰到衡应这根弦，她便无法理智下来。
鬼王站在原地，眼神没有落到妙树身上，对着衡应一出口便是讽意：“神尊就如此迫不及待，想带走本君殿中的人？”
衡应神尊不怒反笑，淡淡道：“她若知晓你的身份，还会如此愿意随在你身后？羽肖殿下。”
妙树神色冷淡，脑中却突然闪过一瞬茫然。
鬼王反唇相讥：“你以为她有多愿意随你回去，这百八十年中，本君的曼陀幻境中可显现了她无数次想将你万剑穿心的场景。”
衡应面色如青，嘴角抿成一丝线。鬼王面具下的脸色也早已沉下，二者危机一触即发。
妙树却在这一秒反应过来，鬼王主君竟是四殿下羽肖。
她刹那说不出话来，突然转身便跑。独留那二人站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