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章
忘川河畔。
冥境第一层中,有着荒芜的一处地方,名唤忘川。
河畔水体呈不透亮的黑色。忘川之水传言聚鬼刹,凝怨气,若是哪只鬼心智不坚,极易被川中怨刹们拖入吸食,魂魄不剩。
因此岸边极少有鬼魂徘徊或行动,各阶层殿主也少有问津此处。
恍若透明之地。
川中的怨刹们却也有忌惮的人物。
……
少女在冥境阴风骤停的一天,也是在黑暗散去三分颜色,天空中露出久违的灰白天色时分,慢步到河畔边。她身着淡蓝流裙,脸上戴着面纱,却显露出一双与年龄不太相符的清水秋瞳,冷淡的眼神像清灵透彻的幽兰夫人。
当时,忘川数千怨刹在黑水中嬉戏的时刻,突然听见毛毛躁躁的小怨刹刺耳的声音传来——第五殿那小厉司又要来吃鬼魂了!
数千怨刹在那一瞬间不约而同地在空中散尽形体,将元神隐入水中。
片刻,黑黑的忘川河畔连鬼影都找不到一个。
慢慢而行的妙树毫不意外地看着波平浪静的川水,而后她随手抽了根岸边的高苇,芊手聚起灵气,往黑川流波中一荡。
水波扬起一排黑不溜秋的瘴气,有定力不坚的怨刹瞬间被苇草甩飞出来,一时怨刹哭嚎声音震天。
其中就有那尖细着嗓子报信的小怨刹。小怨刹长得浓眉瘴黑,五官似扭曲在一起,一双鬼手连避都来不及避,便暴露在黑川之上,随苇草收力回来的劲被抛到岸上。
它呜呜地哭叫着想爬回水中,被一只手猛地一提它为数不多的头发,吓地一哽,浑身立即颤抖了起来。
而其他怨刹扑着空子钻回水里去了。
妙树眸光转了转,淡定地抓着这丑陋小怨刹的毛发,将它提起,对着它的脸颊一顿看。
她歪了歪头,面纱挂在耳上的流苏随之叮铃响,说:“我今日不吸你灵气,你装模作样地哭什么呢呀。”
小怨刹扭曲的五官舒展了一些,手护着毛发,哀怨道:“谁不知道小厉司的厉害,您放过小人吧,哎疼疼疼——”
听到这鬼叫,不止小怨刹畏惧,川中一些怨刹也对她略有忌惮,不仅是因为她是传音大厉司,而且它们亲眼看见过——
百年前这少女突现在忘川河畔时,只是小小一缕元魂,川中的怨刹们对撕裂这元魂跃跃欲试,争先恐后。
谁料触碰到这诡异元魂的时,它竟蕴含着庞大的怨气,引得川中怨气共鸣,怨刹反而被吸食从而铸成了它的形体。
黑煞散尽,却露出是个少女的形态。
少女睁开双瞳剪水般的眼眸,神色却似一潭死水般骇青,她不笑也不狰狞,静静地站在黑川之中,白皙的肤色与乌黑的江水形成鲜明对比。
怨刹们都躲了起来,一双双阴恻恻的眼睛暗中盯着少女的动作。
只见她扬手挥斩一条苇草,握在手中轻触江面扬成一条长长的绸纱,她扔掉苇草,将纱巾抖擞完水珠后,覆上脸颊,顺势遮去了她左角那刺生生的黑色妖痕。
她自川中起。
……
此刻,妙树抓着小怨刹的头发,腕上的流袖微微垂落,露出一颗滑而透亮的黑色镯子。
“你可认识这物?”她的嗓音压得低低的,容易引人好奇。
小怨刹本还挣扎着,听到后眼睛亮亮地胶在黑镯子上,往她腕上嗅了嗅,“咦”了一声:“五殿阎王主的灵气。”
“你知道,有什么办法褪掉?”妙树眨了眨眼睛,她知道忘川怨刹们怨气赋异。
小怨刹看好戏似的:“你被阎王戏弄啦!他看上你啦!”
结果被妙树狠狠一揪,引得它惨叫:“停停停……除非小厉司你的灵力在他之上,或是借助更高灵力来抵御这束缚禁锢之物。”
“那你再看看这个。”妙树翻转手指,白羽戒花凭空现出,波平江面,她伸手催动灵力指向江川,黑煞的怨气和灵力从川中腾起,汇到她手上。
灵气本应被黑镯夺走,却凭空被戒花挡下,冲入妙树掌心。
小怨刹惊叹一声“哇!好东西!”妙树也难掩讶色。小怨刹拍掌叫着,身子在空中晃来晃去道:“这个东西不是冥境的,但小人也看不出它的门道。”
妙树点了点头,想起白无常手上的刻印。一不留神,小怨刹就钻了空子像泥鳅般滑入水中,溅起一摊黑水。
妙树皱了皱眉,退了几步,防止那脏兮兮的黑水溅到她身上。她看了一眼又恢复平静的江边,踩了踩地上孤弃的摇苇,没有再抓怨刹。
风吹过。
一道苍老虚弱的声音从她身后响起:“咳咳咳,小厉司若是烦心,不如去鬼王主君那碰碰运气。”
妙树转身,映入眼中的就是石头老人灰白的笑容,飘乎而出的冷气渗满人一身。
石头老人端着苍白的面孔,又咳了几声。
她自川中而生,石头老人是守护这片川流的使者,虽然长相阴冷,但他和谐善良,当初也是他指引了妙树在冥境中的生存之道。
妙树过去搀扶着石头老人,亲近地问:“爷爷何出此言?”
“忘川是主君的眼线之一。”
石头老人从手中幻化出一片令牌,“啪啦”放在妙树手上。“你手上之镯是阎王的手笔,那颗戒指也只能暂时阻隔,不如去往主君之处。”石头老人仍是微笑着。
妙树若有所思。
曼陀花挥动摇曳的身姿,火红色在异常的浅绿昏灰的天空下拓展一片天地。彼岸藤蔓妖娆地将触手一点点侵向原本葱绿的树木,如蜘蛛网一般绵密地盖住枝桠的本色,只留下眩目迷彩的紫调。
妙树从一片曼陀红影中将身躯爬起时,手腕脚腕已经被花藤上带的刺割了好几处,她今日本穿着一身绿色轻浅的衣裙,裙摆已被划破,划痕像张着嘴巴的哭脸。
这全是因为,在几天前得到忘川石头老人给她的令牌后,妙树最终还是摸到了冥境十层之上。
没想到十层之上的天景又有所不同,不是平日里鬼域一色黑暗的景象,反而是很多妖艳的花簇,还有这诡异的昏灰天日。
走在陌生而幽暗的昏黑小径中,她似踩到了一条会蠕动的东西,本作为鬼魂的她不该如此大作反应,谁料就是那么的不小心一抖,她直接摔下小径旁黑暗无边的洞窟,又直直滚落中连灵力都未来得及使,就摔到这片花海中。
头晕目眩,她缓了缓才慢慢站起身,拍着身上粘上的曼陀花叶,清理完后她抬头,突然僵住了身子。
脚步穿过花藤和丛叶的沙沙声,那远远便将她定住的青年男子走了过来。
意料之外,却也令妙树暗暗松了口气。男子不是传闻中戴着罗刹獠牙黑面具,穿着颀长宽大华袍的鬼王主君。不过这也是小怨刹和鬼厉们传言的,妙树忘了问石头老人,鬼王到底是什么形象。
但是这个人不像。
他更似以前妙树在仙境熟悉的人。长眉如柳,剑眉星目,甚至妙树觉着,青年的气息也太飘然欲仙了。
青年着一身淡墨衣袍走了过来,手上松松垮垮地提着装了些灵花灵草的编篮。他斜眉一挑:“你弄坏了我的花。”
妙树:……
她掩了掩被花刺划伤的衣袖,低着眸道:“实在抱歉,我不知这野花竟是栽培的。”
明明真的是随意生长的野花,不知此人意欲何为。
青年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却装作没听懂她的嘲讽:“没关系。”
青年直接将编蓝扔到她怀里,妙树堪堪接住,他转身便走:“跟上,随我去花阁。”
丝毫不惊讶她的出现,也不问她的来处。当然,妙树也不知道他是谁,莫名其妙就领了份差事。
按下疑云,妙树跟了上去,用手撩起左耳垂下的发丝,却顿了下,她戴着的面纱呢?
……
青年的步伐不快也不慢,妙树一路跟着他,周遭远景色无变幻,天空仍是一半浅绿一半昏黑的颜色,而行走中的花草竟越长越高,且张牙舞爪地伸长了刺的钩子,妙树不得不催动灵力形成屏障护住身躯。
走在前面的青年却丝毫不受曼陀花的影响,也没有被伤。
直至妙树头顶上都快被密密麻麻的曼陀鬼花拥住时,她不得不主动开口问了一句:“尊者,我们还有多久到?”
等了等。
好罢,这位尊者,不见踪迹了。
……
妙树静静地催动灵力,果然无用,她往身后一看,曼陀鬼花枝桠错综交横,掩住了来路,红黑一片,暗得诡异。
她拈了拈花篮中不同颜色而艳丽欲滴的花骨朵,指尖花瓣打了个转。在这连转身都难的空间中,她席地坐下,乌黑长发垂落在花地上,蜿蜒柔软。
天彻底黑了,暗色像魔鬼一样笼罩。密而不透的空间像个笼子,也像个...炉子。
炉子。
她的头隐隐作痛。
她赶紧掩住左眼角的黑色伤痕,身子却违背心意地止不住发颤。咬住唇齿不让害怕发出。
那年秋溟渠的古兽凶悍震得妙树元神几近破碎,她也丝毫未曾露出半丝胆怯,因为有所依靠。
这笼却像炉。她抱着双臂,曲着身子。她甚至闻到那股身上烧焦的味道,那真火烧上脸颊的灼痛,在过去中,她被无情舍弃,就因为苍滟的一句不喜欢,他直接烧毁七宝妙树的灵根……
他,他出现了。
妙树不经意间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眸中倒映出仙袍飘飘,玉树衣冠的师尊。
她忽而笑了,笑意嫣然。
刹时抽簪、化剑、出势、直击!
毫不犹疑!
她的眼神猩红,瞬间的出手让本是白簪固定的黑发如瀑丝般倾斜,剑过眉梢的狠厉直取男人心口——
风霜般冷意凛然,欲取他性命时,那男人一只手却稳当而有极度威慑地掐住剑头,旋势一转,灵力瞬时便逼退她五步。
妙树被力量反噬,冰玹剑插入地中,剑支撑着她的手,她半跪在地。喉咙腥甜,嘴角溢出血丝,眸心已然染上红色,却因灵力不支滑落了剑柄。
她是恨的。
将要跌倒时,青年急步而来托稳妙树身躯,她却趁还有一点清明的神思在,反手掐过来,指痕直接划破他的手腕。
青年面色不改,果断点住她的眉心,封住她入魔的兆头。
妙树晕了过去。
羽肖将她抱入怀中,面无表情地撤了曼陀幻境,见妙树蹙着眉,神志不清地低喃着什么。他低嗤:“衡应就这般让你难以忘怀。”
他抱着她一步步走向花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