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呜~”
一阵哭声传来。
撕心裂肺。
脸色苍白的瞎子坐在门前的青石上,瞳孔中微微开合,似乎在缓解不适。
“胜哥儿!怎么会这样?胜哥儿怎么会死?”
哭声从屋内传出。
是一个女人,听声音年龄并不大。
“呵呵,劳役本来就是这样,听说那通天河的河道堆满了尸骨,多你家一个不算什么,你也不用放在心上。”
“况且,那路胜与你也不过是有口头上的约定而已,这个时候离开,也没人说你什么!”
是一道男人的声音。
瞎子猛地顿了顿,双眼眼睑也不动了,只有一丝眼白。
下一刻——
“大人说笑了。”
女人的话带着悲伤和坚定。
她不再多说,似是有所顾忌。
男人呵呵一笑,道:“家里没了男人,靠你一个女人能活?还要养着一张嘴,依我看,不如找个人嫁了好。瞎子不管也罢,终归是要死的!”
“路胜是个好汉子,我和他也算是有点交情,当初要不是——”
“不说这个,按照惯例,路胜的尸首不能回来,只能回来衣冠,也算是给你们一点念想。”
嗒嗒嗒~
瞎子忽然感到一阵风走到门前,紧接着似有一道目光看来。
“我那边有个位子要不要去?只要一两银子。”
“算了,我跟你一个瞎子说什么!”
脚步声走远。
好一会,瞎子似才回过神来,嘴角带着一丝动容。
没想到,自己一觉醒来,成了一个瞎子。
父母早亡,本是与大哥路胜相依为命,没想到,前些日子,县里头来了征召文牒,大哥路胜被拉去当了壮丁,唯独剩了他和一个大嫂。
大嫂其实也算不得大嫂,因为还未过门,只不过女人过得苦,摊上了一个不当人的父亲,经常打骂她,某一天路胜路过,拉了女人一把,于是女人便与大哥路胜走到了一块。
若是没有这劳役,想来用不了多久便也过了门。
劳役苦。
据说十里八乡去劳役的人甚少能回来。
便是死了,也只有回来遗物,听说是怕起了诡,尸体变成活死人。
瞎子脾气躁,能活着全盼大哥那一双手。
大哥疼他,不用他干活。
瞎子也干不了什么活计,眼不见耳不听,走几步路就磕磕碰碰,不小心还能打碎了家里的碗碟。
碗碟虽然不珍贵,但多了也心疼。
家中多了一张不具产出的成年人嘴巴,是貔貅,只进不出,换做一般人家,兴许会愁眉苦脸,日子难熬。
但大哥是个汉子,跟人学了弓箭,又与人搭了队伍,去了村外的山林,隔三岔五便抬回一些猎物。
家中得以结余。
本以为日子会越来越好,没想到那劳役的文牒从县里再度跑了回来,老路家两个男丁,要去一个。
路南是瞎子,所以,大哥只能担了这个责。
没了大哥的一双手,家中的情况日益糟糕。
今日,前身摸出门晒太阳,没一会,那亭官秦平来访,带来了大哥路胜的死讯。
前身气急攻心,指着屋子。
一口怒言直冲嘴门,却硬生生地卡在喉咙里,吐又吐不出来,咽也咽不下去,就此一命呜呼!
不过,此时换了一个灵魂的路南却是知道,那未曾放出的怒言是什么。
你这个丧门星!
好在没有出口。
路南摸着门沿往里走,听到女人的哭泣。
回想着刚才的言语,心中也是觉得苦闷。
眼前一片漆黑,是白天还是黑夜?
“小叔子!你小心一点!”
年轻的嫂子跑了过来,搀扶他走回屋子坐下。
路南往后靠了一下,没有碰到靠背。
嫂子扶着他的手往后压了压,他的身子不由自主地跟着往下,几乎躺平才感觉到靠背的托力。
这是一张躺椅。
铺了一层柔软的皮毛。
路南感到有些不适,接受了前身的记忆,他知道这个家的苦。
身体下压着的毛发,像是带了刺。
这是一张狼皮,要不是用来自己用,拿去卖了,能换两百个铜子。
“大哥——回来了什么东西?”
路南语气顿了顿,然后变得顺畅起来。
魂穿而来,终归是有些芥蒂,但人死如灯灭,再则记忆中大哥对这具身体确实十分不错,因而也理所应当的接纳。
年轻的嫂子声音悲伤,轻轻地说道。
“两套换洗的衣服、一双鞋子、还有弓、箭。”
路南伸手去摸。
嘴里道:“没抚恤金么?”
“没······没~”年轻的嫂子声音有些惊慌。
路南心中默然。
倒不是说怀疑她贪墨,而是女人语气中带着的惶恐,让他觉得可怜。
自大哥与女人走到一块后,前身便是有些闷闷不乐,觉得女人抢了大哥对自己的爱。
家里的东西就这么多,大哥要照顾到女人,自然给他的就少了些,心中不免起了妒忌。
大哥在还没什么。
大哥一走,对女人的厌恶就爆发出来。
脾气来的时候,也会对女人动手。
今天,大哥路胜的死讯回来,而今又涉及到真金白银,按照以往前身的想法,多半会觉得是女人在骗他。
“一个自私自利,又多疑的人。”
这是路南对前身的评价。
显然,年轻的嫂子也知道这一点,所以,才会那么惊慌。
她不知道,若是在她面前的人还是以前的那个人,听到这种慌张的语气,肯定会让局面变得更加糟糕。
但她明显没有预料到这种局面。
而在此时的路南看来,如此没有心机的女人都能猜到前身的想法,可见前身做的有多过分。
“没事,或许这次没有抚恤金。”
路南说道。
短短的一年时间,劳役在这个村子便匆匆地来了两次,这是帝国末年乱象,抚恤金没能下到他们这种小人物手中,十分正常。
只是,如此的话,以后的日子就难了。
年轻的嫂子似愣了一下,没想到小叔子会这么说。
她抹着眼泪,说道:“等会我就去跟赵师傅订木棺,葬了胜哥儿!”
“辛苦了!”路南说道。
女人陡然安静了一下,随后,哭声显得更大声了一些,但片刻后就不哭了,转身走了出去。
听着嗒嗒的脚步声,摸着大哥的衣物。
粗麻布衣物带着砂砾一般的粗糙感。
将衣物叠好,路南摸向最后的物件,忽然听到年轻的嫂子发出一声啊的惊叫声。
路南坐了起来,看向屋外。
惊叫声后,传来了一阵争吵声。
他眼神一厉,伸手解开束发,凌乱地披在后肩上,一把抓在了大哥的最后一件遗物上,站起身来,大步朝着前方走去。
然而,一步之后,他猛然停滞。
眼前忽然一片血红,手中的箭矢一片滚烫,似有一道漩涡,欲要将他吸扯进去。
“地魃,可食!”
脑海中,一道声音,如悠远古寺中响起的大钟之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