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辰宴终是不欢而散。
魏凤川遭宁宴和裴靖连番呵斥早已挂不住脸面,面红耳赤地抛下一句“惟贤惟德可以服人,无贤无德当以绝交”便割袍甩袖而去。
宁宴亦恨自己识人不清,气得像圆滚滚的皮球,还得奚迟反过来安慰他。
燕赵雪哆嗦着手给列祖列宗上了柱香,敬禀祖宗她有大出息了,见到了太微、太子和公主这种传说中的大人物,还在他们手底下办事,这辈子值了!
待各人各有去处,席上只剩裴靖和文禾时,文禾终于想起这场闹剧的起因。
她愤愤不平地抽走裴靖手里的木箸,不准裴靖继续吃了。
裴靖无奈抬头,“公主有何吩咐?”
“你是太微,我哪敢吩咐你!”文禾红着眼圈,泫然欲泣,“宁小五是本公主的,我不准你惦记他!”
“我没惦记他。”
听闻此言,文禾越发伤心,红艳艳的小嘴一撇,便掉下几颗小珍珠来,“那便是他一厢情愿咯?我就知道,大家都喜欢聪明人!我又不聪明,也不喜欢读书,注定不讨人喜欢……三哥总夸你博闻强记,让我和你学习,早知读书讨人喜欢,我定勤耕不辍,可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读书并非是为讨人喜欢,公主也应如是。”裴靖递上手绢,“人心善变,爱欲不过空花阳焰,唯学识亘古不灭,永无背叛。”
文禾不要她的手绢,扭过身去不理她,只是一味抽泣,“不讨人喜欢那读来有何用,我又不能出将入相,为官做宰,读了也是白读。”
“为了不被乱言蒙蔽,不为庸人欺妄。”
“我是公主,谁敢欺妄我?”文禾愣了一瞬,随即哭得更凶了,“竟然还有人不把本公主放在眼里,胆敢欺妄我,你快说是谁!”
裴靖说不出来,也不知该怎么说,她本就不擅长安慰别人。
文禾自己哭了一阵儿,见裴靖不怎么理会她,只盯着碗里的菜下筷,不禁又气又好奇,气这人不把她放在眼里,好奇这人怎地如此淡然自若。
“就知道吃!你怎么都不生气?”她用手绢擤着鼻涕,说话的声音瓮声瓮气,“方才那个姓魏的骂你骂得那么难听你也不生气,我要嫁给你的心上人你也不生气,你是不是木头做的?”
“不值得生气。”裴靖暗中叹气,“魏凤川骂我,是因为他目光狭隘,自视甚高。松柏之下其草不殖,我为松柏他为草,他理应为己身浅薄无功而愤怒,我又有何必要同皮相之士生气?至于你和宴哥……嗯……”
裴靖托起下巴,思忖再三,这话可得多琢磨琢磨,想好了再说,她可不想安慰完这个再去安慰那个,“缘由天定,何必强求,求而不得反生遗憾,顺其自然方可免兰因絮果,一枕槐安。”
文禾听得直皱眉头,扁扁嘴,咬着手绢又哭起来,“你说的什么啊,我都听不懂……”
“就是说情爱本不长久,否则世间何来痴男怨女,话本有何必要对一段深情大书特书?”
哭声戛然而止,文禾瞪着裴靖,气得直跺脚,“你这人怎地如此薄情冷漠,亏得宁小五那般喜欢你,你若不喜欢他便离他远些,莫再扰他心神,本公主还要嫁给他呢!”
“你既已知晓他心中有人而于你无意,何必非要嫁他不可?”裴靖有些惊诧,不知文禾为何如此固执,她思来想去,私以为宁宴于文禾而言并非最佳选择,文御看重的那几位文臣元老的子嗣更合适才对。
“我管他心里有人没人,我就要嫁给他!三哥说让他做我的驸马都尉,那他就得做我的驸马都尉,不行也得行!”文禾要的是人不是心,她管对方心里有谁呢,总之,宁宴活着要做她的驸马,死了要做她的鬼!
她偷偷觑着裴靖的脸色,迟疑良久,终于下定决心似的,但语气仍然傲娇地说,“若你定要跟宁小五在一起,我倒是可以想办法帮你离开日躔卫,让宁小五偷偷纳你进门,本公主为人大度,不会为难你,但你得唯本公主马首是瞻……”
“文小六!”宁宴在屋里听到这番话,气冲冲地跑出来,要扭送文禾回宫,“你个小兔崽子再胡说八道我便把你的头拧下来当球踢!”
“我不回去,这里又没有宵禁。”文禾身姿灵活地躲开抓捕,同她表哥玩起了秦王绕柱,“你如此招人烦,难怪太微不要你!”
裴靖立马否认,“我没说过这话。”
宁宴气得七窍生烟,一把揪住文禾扔进屋里关起来,只等张赋秋来接。
天黑后张赋秋登门,好歹劝走了不情不愿的小公主。
奚迟吃了夜宵才告辞离去,他不知听到了什么消息,离开时心事重重,显然不是担心裴靖会和宁宴发生什么,貌似是另一些难以启齿的事。
裴靖没看懂,宁宴亦然。
燕赵雪仍沉浸在见到了大人物的惊天喜悦中,客人一散便又跑回房拜拜祖宗,没心思管留下的裴宁二人去了哪里。
此时裴靖正坐在书案后,一边摸着地上毛绒绒的长毛波斯地衣,一边翻着讲坊间逸闻的话本子。
宁宴只穿着中衣,藏在被褥里扭来扭去,红着脸提醒裴靖该熄灯安歇了。
裴靖“嗯嗯”应着,说看完这一章便去,谁知这一章出奇地长,翻了一页又一页,半天也没翻到结尾,她都看得有些不耐烦了。
宁宴等得也有些不耐烦了,跑过来倚案托腮看着裴靖,视线从眉梢滑到嘴唇上,就此移不开眼。
裴靖终于看完一章,心满意足地合上话本,甫一抬头便被觅食的小狮子扑倒在地,诸般祈求令她感到盛情难却,千万言语皆化在唇齿交融之间。
年轻人尚且缺乏增添欢宜的技巧,只知毫无保留地奉上一颗炽烈灼烫的真心,以及殷殷长夜中慌不择路的横冲直撞。
青涩纯粹至极,着实惹人可怜。
翌日一早,宁宴拽着裴靖蹿回东宫,迫不及待地和文御分享他与裴靖结为连理的好消息。
文御听罢未置一词,只是皱着眉问裴靖是否属实。
裴靖承认属实,而宁宴听见她肯定的回答也终于松了口气。
文御脸上的笑容有些无奈,二人皆是他十分器重的臣僚,事已至此,再阻止只怕要生嫌隙,便只好否了与文禾的婚事。
宁宴得偿所愿,心满意足地离去。
裴靖随后离开,刚换上殿门便听闻殿中一声脆响,她心里一惊,与奚迟面面相觑。
“殿下竟将公主的婚事看得如此紧要,”裴靖惴惴不安地回头瞟了一眼,“我应了宴哥该不会害了他吧?”
奚迟眼中神色似深夜风浪翻动,他垂下眉眼,意有所指地说了句“未必同你想的一般”。
裴靖不明就里,不过前后脚的工夫,她只能猜测文御是因她和宁宴不听话而有失颜面,亦或是扰乱了什么计划而发怒,实在想不出其他可能。
奚迟亦并未多说,此事遂就此揭过。
未几,大邺再次传来消息,呼衍安达派遣使臣前来望京,索要供应大凉皇帝文城开销的布帛钱,五十万石粮食和二十万匹绢。
得讯,朝堂迅速划分两派,比上次讨论是否退兵时还要泾渭分明。
两派不只政见相左,地域郡望亦是,一南一北,相持不下。
渡江侨姓依仗派系名将众多,攻守兼备,坚决支持重新启战,断不能开启向南戎纳贡的惯例,大凉向来是天下共主,只能外邦进贡求和,不能向外族俯首称臣!
李制言辞尤为激烈,毕竟大邺不止是都城,不止有皇陵,还有李氏的祖坟家庙,他还将一开始的失利尽数归咎于措手不及,欲借此机重整旗鼓,一雪前耻。
南士言辞要温和得多,他们反对李制为一己私欲置文城和大凉国祚于不顾的自私行为,且认为支付布帛钱并非伏低做小,而是践行孝道,识时务者为俊杰,若与南戎开战,便无精力应对江北割据叛军,长此以往必然导致国土分裂,民不聊生。
言外之意,望京诸氏不会支持北伐之战,募集粮草军饷之事下不为例。
至于文御,无论出于哪种私心,他都想和南戎开战,呼衍安达这个时候要粮,说明南戎补给线多半已断裂,加之内部混乱,正是反攻的良机。
他本以为裴靖也会赞同他的看法,因为李制已答应带宁宴北上。
谁知裴靖表示反对,“臣之要务以护卫陛下安全为先,若开战,请允许臣先行返回大邺护卫陛下。”
文御因她不识时务的言论而拧起眉头,“太微,应以大局为重。”
“臣乃陛下的太微,只以陛下为重。”裴靖在心里翻着白眼,她的责任只有保护文城,自然事事以文城为先,保护大凉和百姓是皇帝该考虑的事,跟她有何关系?皇帝又没让她以大局为重,她何必多此一举,管什么生灵涂炭、尸横遍野。
文御脸色陡然一冷,拍案而起,“裴靖!你想清楚再说话!”
“殿下请息怒,”奚迟急忙出声,这种场面他最近见得太多,如何柔化气氛他早已驾轻就熟,“太微不只是陛下的太微,亦是殿下的太微,太微心意多在殿下,而今鼎足新生,殿下何不先行试探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