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靖听话地给文御背了两天书,文御看上去很满意,但第三天赶上了宁宴的及冠礼,司天监占得的冠礼吉日恰与其生辰是同一天。
文御要在宫中为宁宴操办一番,可宁宴惦记着酒肆的生辰宴,便以戴罪之身不方便为由拒绝,文御怎可能随他胡乱张罗,定要他办完正经冠礼再去吃席。
裴明礼远在黎州,托青大娘给宁宴送了一支羊脂玉笛,青大娘一早便送到了酒肆,连同裴明礼的手书也一并带了来,看纸上张牙舞爪的字迹,完全可以想象裴明礼因不能回来参礼是如何上蹿下跳。
裴靖与奚迟同至,在席上见到了暌违已久的魏凤川。
魏凤川相貌同前年相比无甚变化,不过长高了许多,身量如雨后春笋般窜了起来,如此显得他越发瘦削清秀,再加上一身苍绿衣衫,神似湖岸边的深春垂杨柳。
奚迟面带笑容地同他打招呼,然而他却只是面无表情地点了下头,甚是冷漠疏离。
裴奚二人见状面面相觑,不知自己何时得罪过这人。
燕赵雪鬼鬼祟祟地把裴靖拉到屋里去,对着魏凤川呶了下嘴,“那人一早来的时候还挺有礼貌的,但一听说你二人也要来便立马翻了脸,责怪宁五交友不慎,遇人不淑,宁五好说歹说才劝他留下……你俩得罪过他?”
“没有。”裴靖可以确定,自她送魏凤川回四门学之后便再未同这人见过面,期间亦未去过汀州或与之亲友打过交道,奚迟亦如此,她确实不知中间发生了何事。
“那他……”
“无妨,他看不惯我与阿迟,难受的是他不是我们,不必在意。”
燕赵雪手里的扇子摇得飞快,白眼都要翻到天上去,“你倒是心大!”
“无妄之疾,勿药有喜。”
“宁五做什么去了,怎地还不回来?”
“在家办冠礼,礼成才回。”
“谁帮他操持?”燕赵雪眉心一蹙,“他不是父母双亡吗,上哪儿给他请人?”
“他表哥,便是主君,颇有权势,特地给他请了一位长者置办。”
早些时候,文御想请唐不渝为宁宴赞冠,可惜唐少师以身殉国,遂退而求其次,复请舒林为赞冠者,以借其唐生与姚婿的身份。
“甚好甚好,我就知道他俩不是一般人!”燕赵雪放心地点头,催裴靖入席。
宴席用的是一张长食案,并未分案,燕赵雪本想和裴靖挨在一起,却被奚迟占了位置,气得她用扇子敲奚迟脑壳。
奚迟只知嘻嘻笑,身体似钉在胡床上一般,纹丝不动。
燕赵雪无法,只好去对面挨着魏凤川坐。
魏凤川脸扭向一边,或是低着头,总之看天看地看食案看燕赵雪,就是不看坐在对面的那俩人。
裴奚也没打算同他说话,总归相互之间也没那么熟稔,倒不必非得拿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
燕赵雪是个话多的,天南海北各类谈资说起来没完,裴靖话少,魏凤川冷眼,只有奚迟能跟她聊起来。
四人从午后等到傍晚,直到天边飘起浓烈的火烧云时才等到主角登场。
听到楼下传来脚步声,裴靖侧身一看,只见宁宴仍穿着冠礼的吉服,沿廊快步走着,步伐快得几乎要飞起来。
他一边跑一边回头张望,好像后面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在撵他似的。
“他急什么?”燕赵雪咯咯笑起来,“娶媳妇儿都没他急!”
“他就是急着娶媳妇儿呢!”奚迟强颜欢笑,握紧了裴靖的手。
楼下忽然又出现一人,燕赵雪不由得停住了扇子,“那位穿蓝裙子的小娘子是谁?瞧着甚是可爱。”
裴靖仔细一看,顿时绽颜,“是他表妹,六娘。”
燕赵雪“哦”了声,趴在阑干上好奇地看着楼下二人。
文禾小豹子似的冲出来,一把扯住宁宴腰间的玉带,另一只手抱着廊柱不准他走,“好你个宁小五,三哥让你带我一起,你却扔下我一个人跑了,可算抓到你了!你什么意思嘛,你是不是人啊!”
“撒开!你给我撒开!”拉扯之间,宁宴余光瞥见露台阑干上方排着四张神色揶揄的面孔,一时慌得声调都破了音,“你再不撒手我喊人了啊!”
“哼哼,你喊啊!”文禾越挫越勇,两只手都抓上了宁宴的衣裳,嘿嘿坏笑着,“你喊破喉咙好了,我看谁会来救你!”
宁宴皱着眉使劲儿往回扯衣裳,“你都跟谁学的胡话,平日里不好好念书,学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你管我以前干什么学什么,”文禾八爪鱼似的抱住宁宴的手臂,“以后你喜欢什么我就学什么!”
“我喜欢你离我远点儿!”宁宴欲哭无泪,恨不得以头抢柱。
“不可能!”文禾扬起粉红圆润的小脸,满脸骄傲与喜悦,“三哥很快便给我们赐婚,以后你就是我的人了,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疼你的!”
“你想都别想!”宁宴用力甩脱桎梏,三两步跑上楼梯,一溜烟儿蹿进房间锁上门,连招呼都来不及打。
文禾紧追上来,见四双眼睛紧盯着她,不禁有些羞赧,红着脸朝四人道了声“万福”,便又跑过去捶宁宴房门,“宁小五你给我出来!我知道你在里面,给我出来!出来!我能吃了你还是怎地,再不出来信不信我告诉三哥,至时没你好果子吃!”
宁宴气得嗷嗷叫,让外面的人管管她。
“六娘!”奚迟喊了声。
文禾疑惑回头,“你怎知……”
奚迟拍了拍放在手边的却邪天马,笑盈盈地看着她。
文禾看看雪白的横刀,又看看奚迟,桃核似的眼睛瞪得溜圆儿,“你、你是……”
奚迟忙颔首打断,“正是,请六娘入席。”
文禾迟疑地走过来,两边看了看,坐到了燕赵雪左手边。
她一坐下,疯癫好动的气质立马烟消云散,一派温婉贤淑的模样,甚至掏出了一块小手绢,“诸位都是五郎的朋友吗?”
“别叫我五郎!”屋里传来一声气急败坏的叫喊,像小猫被踩住了尾巴。
文禾没搭理宁宴,自顾自地介绍起来,“我是五郎的未婚妻……”
宁宴“啪”地推开窗,“你胡说八道什么,怎地凭空污蔑人家清白?”
“我说错了吗?”文禾气呼呼地将小手绢摔到案上,“虽然我现在还不是,但我很快、立刻、马上就是了!”
宁宴气得头顶冒烟,恶狠狠地扔下一句“你给我等着”,又“啪”地合上窗。
文禾得意洋洋地坐回去,让在座的各位自报家门,大家互相认识认识。
“妾燕氏,六娘万福。这个……”燕赵雪瞄了裴靖一眼,拿手帕掩住嘴角看好戏的笑,充满耐心地柔声说道,“俗话说,强扭的瓜不甜……”
“我管他甜不甜,我只要瓜!”文禾傲娇昂首,像只骄傲的小孔雀,“我叫文禾,燕娘子万福!”
燕赵雪哂笑一声,知道有些道理与这种还没长开的小姑娘是说不通的,遂悻悻住口。
魏凤川起身同文禾见了礼,得知文禾的兄长很欣赏自己时不免喜出望外,立刻请文禾帮忙搭线见面,说改日请知己吃酒。
文禾心知此事多半是不成的,但又不好当面拒绝,于是胡乱应了一下便赶紧岔开了话题。
她转脸看向奚迟,忽然大叫一声,“我见过你!那年冬天在大邺广政门下,五郎说他喜欢你妹妹,就是你!”
奚迟点了点头,言笑晏晏,“正是在下。”
文禾脸色微变,“你当真有个妹妹?”
奚迟摇头,“没有。”
文禾脸色好看了许多,“哼,我就知道五郎是诓我的。”
奚迟没让她高兴太久,“但他的确心有所属。”
“是谁!”文禾愤而拍案,震得案上碗筷纷纷跳起来,然不等奚迟回答,她已跳起来跑过去捶门骂宁宴,“宁小五你这个朝三暮四朝秦暮楚三心二意的狗男人,你竟敢金屋藏娇!”
宁宴躲在屋里跟死了一样不出声,任凭文禾把门捶得震天响。
燕赵雪庆幸今天打烊够早,否则该被客人看热闹了。
“六娘!”一直缄口不言的裴靖不高不低地喊了文禾一声。
文禾听入耳中莫名打了个激灵,她回头看着裴靖,视线正正对上一双幽沉的凤眼,手下不自觉便停了动作,乖乖回到案旁搬过小胡床坐好。
小胡床好像真的有魔力,文禾又变回了温婉乖巧的模样。
她揪着小手绢,看裴靖也眼熟,尤其是冷峻锐利、锋而不艳的眉眼,越看越觉得似曾相识,寻思半天,蓦然福至心灵,抬手遮住了裴靖下半张脸,如此再看,便立马想起来了,霎时间惊羞不已,脸色红白交加,当下扭扭捏捏起身,恭恭敬敬见了一礼。
裴靖不敢全受她礼,便叉手回了一礼。
“先前我以为你是哑的。”文禾低着头红着脸,手绢搅成了麻花,“我跟你说的那些话……你没告诉别人吧?”
“什么话?”这人说过什么裴靖已经忘了,只记得拿她斗篷擦鼻涕。
听她这般问,文禾悄悄松了口气。
二人对面而坐,相顾无言,气氛慢慢沉静下来,只等宁宴上座开席。
忽然,房门“吱呀”一响,宁宴探出头来,鬼鬼祟祟地朝裴靖招手,口中不听地发出“嘘嘘”的鸟鸣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