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靖也成了酒肆的伙计,两条手臂上摆了六盘大菜,小鸟似的在酒席间穿梭。
如此卖力,却在上工第一天便被客人投诉,说她态度不善,斜眼瞅客人,不像个做生意的,倒像个来讨债的。
什么玩意儿,破事儿比太子还多!
“我哪儿瞅你了?”裴靖摔下抹布,想跟这人理论一番。
“抱歉抱歉……她新来的,不懂规矩。”宁宴赶紧上前赔礼道歉,将裴靖拖回后院。
第二天,燕赵雪用口脂给裴靖画了个上翘的唇角,也不教她上菜了,只让她去柜台后面记账。
酒肆一般午后才开始忙碌,谁知一大早便来了好几拨人订座,大堂、雅间、邸店皆有,还有点名要某个雅间的。
大家都出门办事采买去了,只剩裴靖一个生手接待,一时间忙得脚不沾地,领客人看房间、找庖厨要饭食热水、登记来客信息……呼啸来去间,掀翻的纸张飘了满地。
接近中午时分,来客终于告一段落,总算可以歇息片刻,裴靖遂倚着柜台托着腮打起瞌睡,然很快又被乌泱泱的人声叫醒,采买和送货的人成群结队涌进来,吵得人头大。
燕赵雪着一身孔雀绿的襦裙,披一块水色披帛,鬓边碗口大的牡丹花颤巍巍地晃着,称着金灿灿的花簪与莹白的珠钗,映得一张粉面娇若桃李。
她叉腰站在门口,“唰唰”摇着团扇,利落地指挥着伙计,一部分去后门接货,待在前门的赶快往店里搬东西,不要影响客人走路,冰鉴里的水得舀出来换新冰,水果要换上最新鲜的,其他的该擦地擦地、该擦案擦案,谁都别想闲着。
宁宴趴在柜前探头探脑,试图偷袭一二。
裴靖“不合时宜”地睁开眼睛,一双曜黑凤目斜睨着宁宴,“想图谋不轨?”
宁宴瞬间垮了神色,怏怏地趴在柜台上,像一只被太阳晒蔫的小狗。
裴靖受不了他这副委屈模样,凑上前去打算给他点甜头尝尝。
谁知这时刚好有人过来,一把将闭着眼睛激动不已的宁宴推到一旁。
甜头还没尝到便被人无情打断,宁宴哪受得了这气,张口便要骂,“你他奶……”
对方身后跟着的十几号高大壮汉立即齐齐扭头瞪着他,表情凶神恶煞。
为首之人虽也是僮仆打扮,但相貌周正精神,形容齐整大方,衣裳料子看着也很不错,不是普通百姓能穿得起的。
这般阵仗一看便是出手阔绰的大客,宁宴冲到嘴边的话立马拐了弯,“奶、奶母身体可还康健?”
“甚好,”那人疑惑地打量着宁宴,“敢问阁下是……”
宁宴讪笑,“一面之缘的陌生人,哈哈……”
那人点点头,没再搭理这个自来熟的博士,转头跟裴靖订房间,“我乃盛十四郎僮仆,姓刘,我家主君今夜欲在贵宝地请客,请留个僻静的雅间给我。”
盛十四郎?
裴靖与宁宴对视一眼,假装热情地问道,“可是青螺山人盛郎君?”
“正是!”僮仆骄傲地抬起下巴。
阀阅盛氏想取代杜氏成为望京阀阅魁首的心思早已是公开的秘密,至当代家主盛元济虽仍略逊一筹,但众人皆在盛氏下一代身上看到了希望。
杜氏自杜鉴之下大有青黄不接之势,鉴之兄弟亦平平无奇,而盛氏却出了好几个在文坛颇有成就的子弟,且都十分年轻,尤其是号“青螺山人”的盛瑾瑜。
盛瑾瑜今年二十六岁,表字怀瑾,虽行十四,却是盛氏的少家主,识之者俱赞其颇具领袖之风,盖因此子文武俱佳,韬略过人,容貌俊美,可谓完人,才貌雅名闻达江南。
其人与十六弟盛瑾安皆是响当当的天才,七八岁便已扬名文坛,并称“双子文曲”,其本人更早在十九岁时踏入仕途,虽只做了一任九品小官,但比一直未能涉猎官场的杜氏子弟强上许多,且在任时的政绩也很不错,下次铨选有望升迁,是盛氏阖族不遗余力栽培与保护的对象。
这便是杜鉴口中“离世遁上、恬淡寡欲”的望京高门高士。
“尔等务必拿出看家本事,万万不可给我们主君丢脸,否则有你们好看!对了,两侧房间不要有人,我们付三间房的钱。”
“一定一定,阁下尽管放心便是!”一听是盛家人,燕赵雪顿时笑靥如花,亲自将人送出门去。
裴靖朝宁宴使了个眼色,两人拿着水桶抹布跑去二楼打扫房间。
“他要宴请何人,该不会是表哥吧?”宁宴卖力地擦着食案,恨不得擦掉一层漆,“我听说盛氏正暗中运作,企图让盛怀瑾兄弟参加冬铨时可以留京,现在表哥来了,于他而言可是天大的喜事,这不得好生招待一番以表忠心?”
裴靖朝他翻白眼,“盛家哪会跑到酒肆宴请太子,我猜八成是同僚和亲友。”
盛瑾瑜还有闲暇工夫出门宴客,看来文御今日依旧没有去盛家,多半还在跟杜鉴打太极。
“哦,”宁宴将抹布甩回桶里,“那不擦了,走吧,差不多得了。”
扫洒完毕,燕赵雪着人抬上去一个一人多高的大屏风,将通往那三间房的过道整个堵死。
下楼时,燕赵雪朝裴靖挤眉弄眼,“你见过盛十四郎吗?”
裴靖摇头,她只听闻此人很厉害,真人却是从未见过。
“等他来了你可要多看几眼,可好看了,什么掷果盈车、看杀卫玠,在他面前不过尔尔!”
燕赵雪说话时的神情像是采花贼见到了花魁,又激动又急色,引得裴靖十分期待,她以为燕赵雪已具备她形容不出来的漂亮,能让如此漂亮的人倾慕,那盛瑾瑜得漂亮到何等程度?
由是,她也跟着激动起来,准确地说,是对未知的好奇。
忙碌至傍晚时分,酒肆正热闹时,盛瑾瑜终于现身,那人着一身湖绿袍子,乘坐牛车而来。
这辆牛车通体雪白,远比李英娇那辆宽大,牛身上披着一层脂白的暗花绸缎,车壁上嵌满了形形色色的羊脂玉块,光线流转间,其形隐现为盛氏家徽,车檐下垂着一圈细密圆润的珍珠串子,四角悬着半个手掌大小的白玉花蒂铃,铃声叮叮咚咚,似溪水般温润流畅。
其人身边从车夫到随行的僮仆、侍女无一不美貌风流,衣着首饰精致奢华,举手投足亦是端庄大方,看着不像是奴仆,倒像是高门大户出身的郎君娘子,出行的排场与李英娇相比只大不小。
盛瑾瑜是最后一个到场的,早来的宾客俱在酒肆门口恭候着,待他到了才一起簇拥着他往楼上走去。
裴靖暗中偷窥,可惜只看到了泱泱人流,并未看清盛瑾瑜和他那张出类拔萃的脸,但观其人挺拔如松的身影和风流倜傥的形态,猜测此人应与燕赵雪所言一般,长着一张剑眉星目的面容。
对方很快上到二楼,转身消失在屏风后,她悻悻收回视线,心下不免遗憾。
这都要怪宁宴,自从盛瑾瑜进门,这人便在背后不停地挠她,或者在她面前转来转去,坚决不许她的视线在盛瑾瑜身上停留超过一息。
裴靖踮起脚来揪住宁宴的耳朵,“我只是想看看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是我平生所见过的最俊美的男子,比我和阿迟加起来都好看。”宁宴捂着被揪红的耳朵,愁眉苦脸的样子看上去像个小苦瓜。
“谁要看他脸了!”裴靖对盛瑾瑜那张脸并没有太大兴趣,她只是想看看这是个怎样的人。
她对盛瑾瑜及其同伴的聊天内容感到好奇,无奈对方太谨慎,三间房被屏风隔在里面,左右两间大开着门,门口站满僮仆,外人无法靠近探听,便只能先看看表面。
现在可好,连模样都没看清!
裴靖一个劲儿瞪宁宴。
宁宴像拔萝卜似的把她从地上拔起来端回后院,“那些人我差不多都认识,你想问可以直接问我呀,我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你都认识?”裴靖惊诧万分,这人的人脉何时拓展到望京这边了?“你何时同他们有了交集?”
宁宴傻笑,“我认识他们,他们不认识我。”
原是他这几日做酒博士之余打听出来的,这些人行事高调,想打听不到都难。
除盛瑾瑜以外的其他几个人没什么好说的,皆是二三流士族出身,乃族中的交际分子,肩负的责任便是外出交际,为家族结交权贵名流,帮助家族探听消息,向上钻营,争取有利于家族的机遇,因此他们做得最多的事便是聚会,联络感情、交换消息情报,以便家族之间的关系足够紧密牢靠。
不过眼下与盛瑾瑜这等人物同席宴饮的情况甚是鲜见,绝大多数情况下,那些一流阀阅不会做出如此自降身份的举动,受邀赴宴都推三阻四,莫说未来家主亲自做东。
裴靖听罢沉默不语,心里转过好几个弯。
盛瑾瑜如此作为定然别有心思,或是拉拢,或是警告,总归逃不出这两点,难不成文御这两日在杜邸生了什么事端?
宁宴见裴靖不说话,误以为这人还在生气,赶忙摇着裴靖的袖子撒娇,“别生气了嘛,我给破阵枪改了样式,可带劲了,你看看呗?”
裴靖勉强收回心思,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