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葬礼,宁宴在宫里本分待着,没有再回小重山,裴靖正忙着恢复身体,也没有出门,故二人自那夜心意表白订下约定之后便未再见过面。
裴靖的伤势好得很快,不过三五日已然健步如飞,只是瘦得厉害,脸色也不够红润,春早心疼坏了,变着花样给她进补,补得她脸都圆了一圈。
十一月七日,大行皇帝启殡。
日躔卫在五日清晨便已佩剑入宫,奉太微命守在太极殿外,六日随灵柩移至宗庙朝祖,在宗庙外再守一昼夜,七日傍晚启程护送大行皇帝梓宫前往皇陵。
庙内柩旁还有十六名日躔卫,分列两侧,这些是送大行皇帝入葬之人。
裴靖位于庙外东侧第一位,稍稍侧目即可看到里面的情况。
太微南向站在灵柩旁,宁宴面朝灵柩跪在太微身前,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大行皇帝身边的何监侧身跪在宁宴旁边,也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她收回视线,看向奚迟,发现对方也在看她,视线交汇之时,眼中各带笑意。
入夜后,天上下了一阵小雪,很快便停了。
今日朝夕奠已毕,然亥时左右,太后在众多内侍宫女的簇拥下顶着寒风又来祭拜了一番,一身素服银饰衬得她本就衰老的面容越发憔悴不堪,脸上的皱纹比长公主出嫁那日所见更深,不过神态依旧雍容,充满气度威严。
她站在柩前上了柱香,对着大行皇帝的棺椁低声说了几句话,随即出庙离去,眉目间看不出丝毫忧伤难过的情绪,好像棺材里躺着的是个与她无关紧要的人,而非相伴数十年的丈夫。
李太后前脚刚走,新帝紧接着来了,不知母子二人路上可曾偶遇相谈。
裴靖两日轮值都没有赶上新帝朝夕奠,这是她第一次见到新皇帝,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皇帝文城的样貌与他的年纪有些不太相符,看上去过于沧桑,眼窝深陷,颧骨突出,浑身上下皮包骨,手指和眼睑一直在微微抖动,一张口便散发出一股淡淡的金属气味,显然丹药中毒已深。
走路时拖拖踏踏的,需得两个小道士左右搀着才能正常走动,眼神貌似也不太好,看东西时总要微微抬起下巴或眯起眼睛,若非衣着打扮,端看他清寡的神态气质和迷离散漫的眼神,还以为他是一名道观修士。
新帝背后不远处缀着几个身影,待对方走近一看,原是文御与李英娇夫妇,他们与新帝非同路,但紧随新帝入庙。
张赋秋看到裴靖时眼睛一亮,文御亦朝她弯了下嘴角。
李英娇却是蹙起蛾眉,眼神锐利地在她脸上扫了两圈,而后脸色微变,神态略带些厌弃地斜着眼睛同她擦肩而过。
裴靖心知此人这般表情多半是因为认出她便是那个上元节当众下李氏颜面还见死不救的狗。
不过那又怎样,还能报复不成?
她肆无忌惮地翻了个白眼。
皇帝父子在柩前待的时间比太后还短,眨眼间进去,眨眼间出来,也不知跨越大半个太极宫跑这一趟意欲何为。
两拨人走后,再无人前来,庙内素影幢幢,冬夜寒而静谧。
过了子时,又下起雪来,雪花不大,风一吹像雨点似的扑在脸上,零星冰凉。
裴靖的手早已冻僵,她稍微动了动,感到一阵细微的拉扯,低头一看,指腹粘在了剑鞘上。
后半夜越来越冷,寒风透过冬衣吹到骨子里去,裴靖越发怀疑让日躔卫守在这里的必要性,是要冻死他们好给大行皇帝陪葬吗?
左手边的大火冻得瑟瑟发抖,忍不住低声抱怨起来,“这么冷的天还讲究排场,冻死咱们算了,我真是白瞎了大火这名号!”
又左边的冬至冷得说话的声音都在打颤,“明天下葬时正好把我冻得梆硬的尸体一起埋进去。”
“也不知道哪个倒霉鬼会被选中接任太微。”大火向漫天绒雪祈祷,“千万别选我才好,我宁愿曝尸荒野当个横死鬼。”
营里众人对太微一职可谓避如蛇蝎,若担此位,终生不得自由且不说,还容易被无辜迁连,皇帝怒斩太微出气是常有的事,若皇帝别有心思,太微亦不可推拒,这更令人避之不及,做了太微便与禁脔无异,正经人谁会愿意。
皇帝生,太微未必生,皇帝崩,太微必须死,新帝那副身子骨随时都有可能驾崩,听说脾气也很古怪,喜怒无常,时常发癫一般脱光衣裳到处乱跑乱叫,或是莫名其妙将身旁伺候的小道童打得头破血流,又或是光着身体在雪地里打滚、半夜爬起来睡在香炉旁险些被烧死……总之,做过的荒唐事不胜枚举。
裴靖也不愿意,她不想天天在宫观待着,那地方从早到晚烟熏火燎的,熏得人头疼,万一某天皇帝来了兴致,突发奇想让她尝尝新炼的丹药,她吃是不吃?
况且她也放心不下奚迟和宁宴,做了太微便不能经常与奚迟见面了,宁宴又该怎么办,靠奚迟一个人能行吗?
如果这些都不算什么,那天天见到文御无疑是劝退她的最后一根稻草,只想想都觉得脊背发凉。
一阵风吹来,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不敢继续深思,赶紧略过这个话题。
雪下了整宿,在地上积了厚厚一层,像是铺了一地碎银子。
裴靖半身发白,睫毛上沉甸甸的,眼珠轻轻一抬便能看到挂在尖尖上的晶莹剔透的小花,稍稍一动雪花便簌簌下落。
她眨眨眼,将这些细细的小碎花抖下去。
至旭日东升,雪渐下渐止,直至正午过后阳光才穿破阴霾大喇喇洒下来,但并没有暖和多少,反而更冷了,尤其廊下的风,刀子似的往衣裳里扎。
傍晚时分,一切车辇仪乐准备妥当,大行皇帝文晟发引送葬,祖奠和遣奠之后,悲凉的胡笳声一响,浩浩荡荡的国葬队伍启程。
日躔卫层层环绕柩车,裴靖在左侧内围,正好与抬棺的夏正同列。
仪式并没有裴靖想象的那么震撼,“我还以为你们要一直抬着直到送进去,原来有车。”
夏正剜她一眼,“抬着走二百多里地亏你想的出来,你不是人吧?你是活阎王吧?驴都不敢这么使唤!”
裴靖讪讪地挠了下脸颊,心虚地不敢吱声。
队伍出了大邺城门,年老重臣特许回返,一行停下行哭踊之礼,随后继续行进,傍晚方至宿所过夜。
走走停停十余日,终于在二十日清晨抵达顺陵,山前再行哭踊祭奠。
晨光毫无保留地笼罩在墓东南方堆积成山的明器上,金银玉铁熠熠生姿,冶金为俑、怪宝千计,皆随大行皇帝入土。
三番五次的哭踊礼后,文武百官止步神道,太后等下车步行,跟在日躔卫后面送大行皇帝入陵。
男女在神道两侧分列哭送,呜呜声响似长公主出关那日关外陡然响起的风声,比之胡笳愈显哀戚,悄悄一望,却不见多少泪洒土地。
日躔卫抬棺进墓,丧主文城与子侄入墓主持,太微与日躔卫于墓外止步。
太微侧身站在墓门前盯着墓内,露在外面的眼睛里一片冷寂漠然,任凭天市唤到声音嘶哑都未曾回头。
“穆昭、穆昭……你回过头来看我一眼啊!”
天市隐忍的哭声夹在风里传来,在太微临死前众人才知晓她的名字,穆昭。
太微恍若未闻,不为所动,整个人几乎与黑洞洞的墓口融为一体。
裴靖回头看了一眼,看到天市被左右人扯住肩膀箍在原地不许上前,她又回过头来看向太微,试图从太微的眼中找出哪怕一丝表情波动,然而还是什么都没有,只有眼睑下短短一截早已被风吹干的泪痕。
裴靖移开视线,心道,原来太微并非无情,也许是怕回头之后便再不愿走进这个有去无回的甬道,怪不得要把天市安排在很后面,想是担心分别艰难。
身后的大火叹了口气,问她,“你觉不觉得这样做有点惨绝人寰?”
“确实。”裴靖应声。
“若是选中奚迟接任你会不会很难过?”
裴靖想了想,“天市应该会比我更难过。”
“那倒是。”大火点点头,应该没有什么事会比死了爱侣又丢了摇钱树更让人难过的了。“这样一想天市真的好惨。”
“新太微才惨好吧!”冬至小声反驳,“当上太微还能活几天……有没有可能接任者就是天市,所以太微才如此冷静?”
大火颇为赞成,“看来他们要到地下做一对鬼鸳鸯了。唉,我也好想与秋和做一对鬼鸳鸯啊!”
“小心冬晚给你下毒!”
……
后面二人咕咕唧唧个没完,裴靖只顾盯着灯影绰绰的墓道发呆。
日长似岁,太阳挂在山梢时,终于得见墓中人影参差外行。
众人跟在丧主后面陆续出墓,文城见到太微时浅浅点了下头,他无力参与后面的仪式,先回车上歇着去了。
文御和宁宴向太微躬身深礼,站在一旁等两位太微交接,稍后还有一场祭祀要参加。
太微卸任赴死的那一瞬好像松了一口气,一直笔挺的肩背也松快下来。
她转身面向众人,向前两步,毫不犹豫地将金丝斗篷交到新人手中,此举顿时引来众多惊喜交加的侧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