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住下以后,呼衍安达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一消失便是大半个月。
裴靖乐得清闲,但景明有些焦虑,长公主不受左王后待见,呼衍安达又忽视,左右侧妃和侍妾们对长公主更谈不上热情,平日里不来往,聚会也不邀请参加,怕不是打算孤立她们。
然而长公主本人并不焦虑,她自觉跟呼衍安达的其他女人没什么好聊的,语言不通如何聊?与其在人前茫然不知所措,倒不如自己待着,专心学习南戎语。
于是,在长公主的刻意回避下,三人渐渐与人隔绝,大半时间都躲在帐子里说闲话,有时会去帐外走走,看看风景,日子无聊又平淡,偶尔充满视线难以穷尽的乡愁。
长公主的日子还算闲适,裴靖的日子便没有那么好过了,抵达南戎的时间本就比预计的晚了好几日,任务时间一再缩短,眼看已进七月,她却还没有想到安然离开的办法。
更让她头大的是,后宅诸事皆由左侧妃说了算,听说她是男子,左侧妃便不许她住在长公主附近,而将她派去与其他男奴杂居,偏偏还是离帐门最远的位置,中间横着十数张床铺,一到就寝时刻帐内便挤满了人,她只能侧过身体贴在壁上休息。
有天夜里她好歹摸出门去,却发现门外有人站岗巡逻,由是只好打消了潜逃的想法。
而后她请长公主帮忙劝说左侧妃给她换个住处,但左侧妃无论如何都不肯,长公主不过多提了两次,两位侧妃便怀疑她们二人之间有私情,遂也作罢,得空另寻机会。
好在这个机会没有让她等太久,很快便自己送上门来。
呼衍安达可能是自别处听闻长公主被其他女人排挤的消息,终于舍得现身为长公主撑腰,并邀请长公主去看他的羊群。
长公主对羊群并不感兴趣,无奈寄人篱下,不得不听人支配,只能装作欢喜的模样接受邀约。
草原一连下了好几日小雨,又冷又潮湿,地面像厚实的棉花一样,踩在上面一脚深一脚浅。
呼衍安达不无得意地介绍着他的羊群,有羊几许,产物如何分配,哪些上贡给南戎王,哪些拿去与东边的严允、乌吉以及西边的回鹘、高会交易。
此人话里话外都没有提及南北,估计是和大凉、北戎有仇的缘故,能抢绝不交易。
说罢羊群,他又说,若长公主觉得无聊,可以去他的帐子里找他,去找呼衍珞和呼衍兰朵说话也行,不必在自己的帐子里憋着。
长公主轻轻应了声“好”,估计心里有些动容,耳垂粉嘟嘟的。
隔着云朵似的羊群,裴靖被不远处的一群人吸引了注意力。
那是一串用长绳连在一起的奴隶,“血浮屠”高坐马上甩着长鞭,像驱赶牛羊一样驱赶他们往东方行去。
“血浮屠”的驻地在王城下游,正位于东方。
裴靖灵机一动,偷偷拽了拽长公主的衣裳,示意她看那群奴隶。
长公主扫视了几个来回,故作好奇地问呼衍安达那都是什么人,要去到什么地方。
呼衍安达抬头瞥了一眼,轻描淡写地说,那是些犯了大错被主人赶走的奴隶,要送到军营受罚,男的做苦力,女的做军妓。
看到那群奴隶在鞭下皮开肉绽苦苦求饶的模样,长公主感同身受地缩了缩肩。
呼衍安达似乎也很吃柔弱这一套,见状手一伸将长公主搂进了怀里。
望着那群奴隶,裴靖想到了一个主意。
看罢羊群,呼衍安达陪长公主用了晚膳,但未在此留宿,三人刚好得空商讨计划。
长公主本不赞同裴靖所言,却又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最后不得不同意。
谈话末了,裴靖直截了当地问长公主是不是喜欢呼衍安达。
长公主一愣,低头搅弄着衣角,沉默许久,用似叹非叹的语调说道,“我身边有过两名男子,一位正字,因与舅父扞格而获罪,被赶出了大邺。还有一位李氏表哥,在母亲的授意下接近我,得知我曾经喜欢过一名男子后便认定我已不洁,常常以言语羞辱我……如今,大王子已是我的丈夫,对我还算尊重,体贴大概也是有的,我很难不心动……对不起……”
裴靖早有预料,然事到临头心中的担忧不减反增,“长公主无错,可有些事事关大凉江山社稷和千万将士百姓的性命,长公主再心动也请守口如瓶。”
“我知道,我会的!”长公主急忙站起来,举手并指对天发誓,“我先是大凉的公主,其次才是大王子的侧妃。我虽无能,不能保家卫国,却也知晓道义荣辱,我发誓会帮助所有大凉人,掩藏一切关于大凉的秘密,我可以做到守口如瓶,请你相信我!”
“如此,臣多谢长公主。”裴靖朝长公主恭敬叉手一礼。
长公主无论能否信守承诺,她都值得这一礼,马革裹尸是为国捐躯,和亲塞外亦是,不能因为不够轰烈而被轻视,更不能忘记她比许多人都高尚的品格。
裴靖放心不下的人又多了一个,一夜辗转反侧不能眠。
又一个雨后傍晚,草原在无垠的宁静中泛起一朵不易察觉的浪花。
长公主帐中传来异常激烈的争吵声,女奴进门一看,原是景明正在责骂内侍小裴,景明气愤地踹了小裴一脚,让他滚出去。
没过几天,重获自由的苏舍尔迫不及待地带着侍女前来找茬,可巧撞见长公主教训小裴。
女奴偷偷告诉苏舍尔,小裴心志不坚定,手脚也不干净,竟偷了长公主的首饰当盘缠,想偷偷逃回大邺。
苏舍尔是讨厌小裴的,乐见长公主教训他,便在一旁添油加醋,恨不得长公主一巴掌扇死小裴。
长公主当着苏舍尔的面狠狠踹倒小裴,警告他再有下次便送他去做苦力。
小裴跪在地上连连叩首求饶,狼狈的模样被苏舍尔看足了笑话。
又过两日,同样的场景再度上演,这次的目睹之人是左侧妃。
左侧妃闻声进帐,嘲笑长公主太过心软,竟允许这种事再三发生,她说像小裴这种不忠不义的狗东西,正应该在第一次发现不老实时便立刻送去军营做苦力,奴隶胆大妄为多半是被主人惯坏了。
长公主再度颜面扫地,却还是大发慈悲地放过了总想跑回大邺的刁奴小裴。
将要入秋时,长公主与小裴之间的矛盾终于不可调节,长公主主动找上呼衍安达,要求狠狠责罚小裴,要呼衍安达将这个三番五次偷窃财物且总想着背弃主人逃跑的刁奴赶走。
凑巧,左侧妃和苏舍尔也在,两人连声谴责小裴如何恶劣刁钻,不可轻易赶走,得让他长长记性,要他知道南戎不是他能随心所欲的地方。
长公主身边的凉人越少,南戎便越容易控制她,呼衍安达自是欣然应允,并在苏舍尔的挑唆下拍板决定将小裴发配到军营做奴隶。
事情进展得很顺利,裴靖被暂时押入土牢看管。
长公主虽心有不舍,但还是希望裴靖可以顺利完成任务,早些回到大凉。
草原好归好,却终究不是故乡,故乡再不好也还是故乡。
裴靖对长公主充满了同情与敬佩,只可惜无能为力。
本以为事情到这里便结束了,裴靖只管等着启程便是,不曾想,哪怕只是一个看上去手无缚鸡之力的内侍,但只要是大凉人,呼衍安达便不会放下分毫戒心。
分别前一日,呼衍安达以替长公主出气的名义当众鞭笞裴靖一百,又让长公主亲笞二十以儆效尤。
长公主推辞不肯,右侧妃遂从旁挑拨,三言两语便说得呼衍安达变了脸色。
阴着脸的呼衍安达像是一只正在狩猎的草原狼,深棕的眸子里尽是凶狠暴戾,仿佛下一刻便会呲出森森獠牙咬断长公主的喉咙。
长公主吓得脸色惨白,几乎站立不住,哆嗦着嘴唇发不出一丝声音。
呼衍安达将长鞭硬塞进长公主手里,定要看着长公主动手打完才肯放人,否则便当场砍了裴靖。
长公主颤如风中弱草,握着鞭子看着裴靖迟迟下不了手。
眼见呼衍安达脸上翳雾益重,景明赶紧解释,说并非她家公主不愿,而是公主怕血,见血头晕,恳请将公主的眼睛蒙上。
闻言,呼衍安达直接用手捂住了长公主的双眼。
这下长公主再无理由拒绝,只得听命为之。
呼衍安达怕她舍不得用力,手把手教她如何行刑。
一鞭下去血肉横飞,血沫高高溅起来,长公主摸了下沾湿的脸颊,喃喃问了句“是血吗”,听见呼衍安达说是,她立刻晕了过去。
呼衍安达抱起长公主离开,行刑侍卫补齐刑数便将裴靖关回了土牢,任其自生自灭。
裴靖趴在地上,恨得牙根痒痒。
伤在后背,医药全无,呼衍安达这是存心要她发炎症而亡,还好她并非真的柔弱,靠过硬的身体素质大概也能撑下去。
翌日,“血浮屠”提人上路。
景明偷偷找到裴靖,将藏在袖子里的药包塞到裴靖手里,眼睛红得像兔子,“你一定要活着回到大邺!”
裴靖点头,正想宽慰她两句,余光瞥见远处人影浮动,连忙示意她快走。
景明最后看了裴靖一眼,枯蝶似的飞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