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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百喙如一(1 / 1)

应天门下的混乱直到南玄武卫带着大批人马前来驱逐方被迫止息,因应天门前的半条街属千秋县治,在此闹事的考生便被套上绳子拖去了千秋县公廨,交由千秋县令处理。

千秋县令的脸色可想而知,他真是受够了这群无法无天的读书人!

去年聚众妄议朝政之事他险险脱身,还以为自此平安无事,谁承想今岁甫开年便给他来了个更大的“惊喜”,这些人做什么不好,偏偏跑去应天门闹事,进门走两步便是尚书省都堂,这不是正对着元青的脸扇巴掌吗?他这千秋县令算是因为这帮歹徒做到头了!

千秋县令问也不问,当即命胥吏上杖刑,每人先杖二十再说。

这二十杖打得民怨沸腾,县署外围观的考生越发激愤难忍,翻天波浪似的一股股涌入县署。

千秋县令高喊胥吏维持秩序,又派人去喊南玄武卫前来,威胁这些目无法纪的考生要将他们解送大理寺处置。

县署外喊声一浪高过一浪,几乎将其他声音完全淹没,抗议之人愈来愈多,白衣拥塞街巷,宛如下了一场凌乱的飞雪。

裴奚二人看了一会儿感觉无甚乐趣,这世道早已被那些高高在上的人物玩崩了,外有南戎入侵公主和亲,内有饿殍盈野易子相食,还有什么比内忧外患无休无止更可怕、更可悲的事呢?

没有了,再混乱也不过如此。

两人并肩走在街上,听过路行人大骂元青之徒无耻之尤,然这不过是一些陈词滥调,骂得再多再凶狠也于事无补,而林正和亦一如既往地获得了众多支持与赞赏,还有纷至沓来的同情。

元青对林正和一直怀恨在心,此次趁皇帝再度病倒,他开始不遗余力地抹黑打击以林正和为代表的寒门官人。

先是元党交口贬斥林正和出身低微,鼠目寸光,心胸狭窄,不堪为股肱之臣。

紧接着,国子监祭酒蒲自清上表,批判寒门学子读书庞杂不专,“无钩深探赜之功,多浮光掠影之弊”,因而多各行其是、师心自用,为人做官皆刚愎浅薄,所以才会发生贡士胆大妄为、肆言污蔑朝政与官人之事,令世人徒增笑柄,看轻朝廷。

吏部随即附和,称凡此恶行,皆因著书众家各执一词、莫衷一是所致,应罢黜百儒,专一学问,使天下读书人不谋同辞,为朝廷尽忠竭力。

皇帝病笃,哪有心思管臣子说了什么、想做什么,凡事允元青一如既往,自行决断。

元青得了皇帝准许越发如虎添翼,立马拿林正和开刀,勒令其永守望京,令国子监自作经义通本颁布各州县,又以“不通经义”为由罢黜官僚六十八人。

林正和得知消息大为愤慨,自恨为祸首,故不顾禁令仓惶上京为无辜同僚讨要说法,无奈被拒之门外。

应天门外那十几个被扒掉公服的官人俱是言官之流,上至谏议大夫、御史中丞,下至补阙拾遗、太子司直,加之反对蒲自清的国子监博士、直讲,皆以“动摇人心、危害社稷、煽动国是”等罪名被窜解。

裴靖听得直翻白眼,“元氏此举可谓司马昭之心,他是想趁陛下有恙之际把持中朝喉舌,好教自己可以为所欲为。”

“俗话说,宰相肚里能撑船。没想到他已坐到如此高位,却还是这般睚眦必报。”奚迟感叹着,悄悄摸向裴靖的手,见对方主动相牵,不禁大喜过望,赶忙牢牢握住,说话的声调都轻快了许多,“宴哥说,经义通本早在年前便已开始准备,他只当是国子学要换教材,没想到是要用在科举上。”

“陛下这次的病大概是好不了了。”裴靖有些担心宁宴,不知宁宴往后该怎么办,也不知文御究竟靠不靠得住,至于宁宴和长平郡主的婚事更得重新考虑。

奚迟略有些惊诧,“你竟不知,太孙成婚的日子提前了一年多,从明年五月挪到了下个月初,正是为了给陛下冲喜。”

裴靖闻言一愣,“李大娘能参加婚礼吗?”

奚迟不解,“为何不能?”

“她掉白渠里了。”裴靖想起上元节那夜的遭遇,将李英娇落水之事一五一十说与奚迟听。

以李英娇那样娇生惯养的体质,寒冬深夜被冰水一泡很难安然无恙。

“这是天家大婚,日子是定好了的,她病得起不了身又怎样,抬也得抬进东宫。”奚迟说着眉眼一弯,浅浅笑起来,“你一路上连救三名女子,真是保佑女子的神仙娘娘!”

裴靖却开心不起来,“我若真是神仙,定保佑你不被选做新太微,余生安然,保佑宴哥得偿所愿,前程顺遂。”

太微常年跟在皇帝身边,知道太多秘密,做过太多私密的事,少有皇帝敢问心无愧地将太微留给新帝继承,故皇帝殡天后,太微亦要入陵殉葬。

太子文城修道二十多年,丹药可没少嗑,文御的病便是从此落下的根,这对父子恐怕皆非长寿之相,继任二人的太微与判了秋后处斩无疑。

她满怀担忧地握紧奚迟的手,对方感觉到她的心意立刻给到更温热的反馈,她偷偷瞥了眼两人交扣的手指,耳尖偷偷一红。

“不会的,也不会选你,营里还指望咱俩赚大钱呢。”奚迟轻声宽慰道。

目前日躔卫尚未出现第三个可以挑大梁的刺客,裴靖和奚迟失了当中任意一个都是莫大的损失,国库早已入不敷出,若不能保持稳定的巨额入项,单凭公廨钱赚的那点利息,还不够皇帝自己挥霍,拿什么给朝官发俸料钱。

即便太微有意指定裴靖或奚迟继任,天市也不会同意,除非皇帝强制命令。

皇帝也不是傻子,哪会放着大把银钱不要,偏偏把摇钱树放在眼皮子底下干看着不摇钱。

何况“太微”需为人稳重,知礼守节,裴奚二人年纪太小,阅历也不够丰富,出了事怕是扛不住。

裴靖心里头想了一遭,大致放下心来。

回去的路上,二人特地路过应天门。

应天门前已恢复平静,满地脏雪也已扫清,露出冻得坚实的黄色土地。

林正和已不在门下,也许和那些被贬的言官一起被赶出了大邺,私自离任乃是大罪,且又闹得声势浩大,元青不可能不计较。

行人神色木然地擦肩路过,对门内的世界鲜有窥视的欲望。

回营后,奚迟并未同往常一般和裴靖黏在一起,而是找了个理由回了自己的屋子,闭门不出。

裴靖不知这人神神秘秘地在做什么,便躲在窗外偷偷看了一会儿,发现奚迟既没有看书也没有弹琴作画,好像只是枯坐着发呆,便问他怎么了。

奚迟非但什么都不肯说,还把窗户也关上了。

看来孩子大了,有心事了。

裴靖悻悻地蹭了蹭鼻尖,铩羽而归。

入夜,奚迟抱着枕头如约前来。

二人和往常一样紧挨着躺在一起,裴靖抱着奚迟的手臂,脸颊垫在肩头,将要入梦,正在这时,奚迟冷不丁说了句话,一下将她惊醒。

“你还记得我们是如何相识的吗?”

怎会有人半夜不睡跑来叙旧?

裴靖心中狐疑,却仍认真答了,“在关小孩的笼车里认识的,你抢我半块饼,我了咬你一口。我们一起被卖到刺史家,我做了刺史之女的侍女,你读过书,做了刺史之子的书童。后来大侍女污蔑我给娘子吃错药,你替我说话,结果我们一起被赶出了府,做了几日小乞丐,最后在河堤那里被那时的处暑捡了回来……提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奚迟握紧裴靖的手,“在刺史家的时候,我们说过此生永远不分开,十年过去了,还算话吗?”

“当然算,无论过去多少个十年,在我这里都算数!”裴靖自觉干别的不行,也没多大本事,但在信守与奚迟的承诺这方面她倒是很有自信,“我永远不会主动离开你。”

“可如果你变心了怎么办?”奚迟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难言的恐惧。

“不会。”裴靖连认识他人的欲望都没有,怎会变心?

奚迟转过身来盯视着裴靖,“除了我和宴哥,你不要再喜欢别人了,我的底线只有他,凡事都有先来后到,你再喜欢他也不能把他排在我前面。”

这番话说得裴靖直挠头,“你不会是宴哥派来的吧?他许你什么好处了?你有把柄在他手里?还是裴……”

“不是,没有。”奚迟一脸认真地摇头,锲而不舍地追问,“你愿意答应我吗?”

烛火橙色的光圈罩下来,气氛柔和而静谧。

裴靖心尖一动,轻轻贴上去,“你想要的我都答应!”

奚迟遽然翻身扣住她腰背,和昨天一样用力。

裴靖吓了一跳,像一只受惊的猫似的往后缩了一下,面颊嫣红而不自知。

奚迟小心亲吻着她嘴唇,声音颤抖似六月鸣蝉的薄翅,如素手拨弄的琴弦,“我若将死,爬也要爬回来死在你身边,你若先死也别怕,黄泉路上走慢些,待我给你报了仇便去找你。下辈子我们做一对老实夫妻,有两亩薄田一点余钱,百年之后继续寻找下一世姻缘。裴靖,你愿意和我结为连理吗?从此我们同生同死,一起穿越地狱去到另一个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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