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黎李员外是县里鼎鼎有名的大善人,裴靖不费吹灰之力便找上了门。
她坐在李家恢弘壮阔的门顶上向下观望着,正准备感叹李邸宾客盈门,却发现那些衣着精致的男女只是李家的仆从,真正的宾客反而不如他们奢贵。
看来一万金有着落了。
裴靖放下心来,轻手轻脚地在房上走着,寻找最佳伏击地点,走到西侧墙头时,前方倏然露出一座模样奇怪的小楼,看上去足有两三层屋高,却只在近顶的位置开了一扇小窗。
那是库房吗?
她加快脚步,好奇地靠近。
小楼坐落在湖边,距离主院极远,青瓦白墙衬着小雪红梅倒是好看,只是建制着实特殊,四面竟只有向阳面一处门窗,门不过五尺,上面却挂着三四把锁,窗牖小得与鸟笼一般大,几近房顶。
裴靖正准备跃上楼顶探探真假虚实,不想小窗忽然“吱呀”一声从里面被推开,她赶忙闪入暗处藏起来。
小窗渐渐完全打开,窗后人头攒动,似有数道身影,雪光下影影绰绰地好似一群妖精。
一簇小小的烛光摇起来,照亮了方寸之景,只见十数名容貌娟秀的年轻女子,身着不合时宜的纱衣蝶裙,鸟雀似的紧紧依偎在窗后,贪婪地望着外面。
这个李黎怕不是个专门豢养女子的祸害。
裴靖又往楼里瞥了几眼,转身折回前院,李黎将死,救人不急于一时。
亥时末,宴至尾声。
醉醺醺的人被貌美的侍女扶出正堂,裴靖目不转睛地盯着,却始终没有看到李黎。
半个时辰后,堂内又走出几个人来,大着舌头吹着牛,在侍女的搀扶下一路往北走,直至走入内宅。
裴靖悄悄尾随上去,跟到庭院幽深处,沉着嗓音唤了声“李黎”。
院中有个肉山似的人物抬起头来,浑然不觉地应了一下,没好气地问是谁在那里大呼小叫。
裴靖鬼魅般遽然出现在他面前,指甲嵌入油腻腻的脖颈,手指猛然一收,一把攥碎了对方的颈骨和喉管,李黎最后留给世间的话只是一声闷哼。
同行男女看看裴靖又看看萎在地上一动不动的李黎,蓦然放开嗓子尖叫起来,“快来人哪!有刺客!”
跟李黎走在一起算你们倒霉。
裴靖抽出刀,一手掐着喉咙一手捅进心窝,待李家的僮仆拿好武器匆忙赶到时,院中只剩一堆横七竖八的尸体,身下淌出的血在雪地里染开一朵巨大的红色梅花。
墙角还有一具无头尸身,朝向花圃摆着,腔子里的血一股股流入梅花树下的土壤里,僮仆仔细辨别尸身穿的衣裳,发现竟是家主李黎。
裴靖拎着李黎的脑袋直入湖边楼前,砍了一下挂在小楼门上的锁,见铁锁纹丝不动,她抬脚拼尽全力一踹,房门“哗啦”一声碎了一地。
寒风吹散重重幕帷,露出躲在角落里抱成一团惊惧万分的姑娘们。
裴靖不予理会,随手扯过飘飘荡荡的幕帷擦净刀上的血,又撕下两截包住李黎的头颅,迅速消失在雪夜之中。
回到邸店时刚好子时,房中的灯还亮着。
裴靖敲敲房门,不多时,屋内传来小心翼翼的脚步声,脚步止于门后,随即归于静寂,无人开门。
裴靖又敲了两下,“是我。”
一道人影慢慢贴近门后,少顷门栓轻轻一响,房门慢吞吞地开了条小缝。
女子自门后探出一只眼睛,看准是裴靖才完全打开房门,迎裴靖进屋后又立马放下门栓。
裴靖将李黎的头颅放在地上,扯下一块布细细擦着刀身,用脚拨开布条,问女子要杀的是不是这个人。
血淋淋的人头双目圆瞪,死不瞑目,女子吓得脸色惨白,捂着嘴连连后退,不小心撞在身后的食案上,脚下一歪便要向后跌倒。
裴靖眼疾手快地抓住女子的手臂往上一提,女子脚步踉跄着撞进她怀里,就此伏在她胸前“呜呜”哭起来,她一手拿着刀一手拿着布,动也不敢动,呜呜咽咽的哭声仿佛魔音穿耳,吵得耳朵里嗡嗡作响,像是住进了一群忙碌的蜜蜂,“是不是,说话。”
“是他!”女子止住抽泣,指着头颅尖声喊叫着,“就是他!就是他杀害了妾的妹妹!”
“是就是,别嚷嚷。”裴靖白了女子一眼,让对方带上头颅,随她趁夜离开这里。
女子迟疑了一下,颤颤巍巍地抱起李黎肥硕的脑袋,亦步亦趋地跟在裴靖身后。
裴靖留下房钱,将自己的行李也塞给女子,拎着对方的腰带跳出窗外。
二人趁着雪色明亮,翻出县城矮小破落的城墙,上马朝着望京的方向一路疾驰而去,裴靖身上携带的干粮足以支撑二人抵达望京。
奔走一个昼夜,二人终于黄昏时分离开扬州地界,路上偶遇一间墙颓屋塌的破庙,遂决定暂于此处歇脚,翌日天亮后再启程。
破庙四周极其荒芜,连一把枯枝都找不见,裴靖只好翻出几样干燥药材点了,勉强生起火堆。
女子从包袱里掏出几样吃食摆到裴靖面前,有鱼肉和饼菜,但已混作一团,看上去乱糟糟的,毫无食欲。
裴靖诧异地看了女子一眼,“你没吃?”
“妾没舍得吃。”女子揣着手怯怯地看着裴靖,小声说了句“对不起”。
裴靖哑然,“有钱有粮,不必担心饿死。”
女子惴惴不安地瞄她一眼,低下头不吭声。
裴靖亦无话可说,遂退入阴影中,将面具挂在一侧耳朵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挑拣出尚能看清形状的肉块塞进嘴里,不紧不慢地咀嚼着,不像在吃饭,倒像在打发时间。
女子偷偷瞧了她一眼,正好撞进她视线里,她放下胡饼,把刀架在女子细柔如花茎的脖颈上,凤目含霜,不容置疑地命令道,“转过去。”
女子连忙背过身去,越发蜷缩起来,颤着声线发誓说她什么都没看到。
裴靖收回刀,带好面具回到火堆旁,二人背对而坐,就此沉默下来,只闻草叶被火烧得劈啪作响。
不知过了多久,火堆渐渐明亮,抬头一看,天色已暗。
“阁下为何要帮妾?”
女子的询问低低传来,裴靖头也不回,敷衍了一句,“我愿意。”
女子反而穷追不舍,“阁下都不管妾说的是真是假,也不管妾是好是坏,万一妾是坏人呢?”
裴靖懒散地斜她一眼,重复了一遍刚才的答案,“我愿意。”
女子霎时无话可说。
“说你自己。”裴靖倒想听听这是个什么人物,竟能得罪李氏族亲。
“妾?妾名燕赵雪。”女子抱紧双腿,下巴搁在膝盖上,将往事娓娓道来。
她本也是富贵人家的女儿,可惜家中只有她与妹妹两个女孩,没有兄弟帮衬,父母死后,伯叔合伙吞了她家财产,又将姊妹二人卖给牙婆。
牙婆见她二人姿容绝佳,于是高价转手卖与花楼,姊妹二人就此沦为妓子,直到被李黎相中买回家。
李黎好生宠爱了姐妹花一段时间,但很快便失去了兴趣,将二人锁入后院的一栋小楼里,不时过来撩拨逗弄一下。
“那个青瓦白墙的楼?”裴靖看得不太仔细,只记得楼外风光清冷,楼内却充满暧昧旖旎。
“阁下竟知晓?”燕赵雪微微惊诧,随即恍然大悟,“难怪那几片布如此眼熟。”
她的妹妹便是死在那个楼里,死得很不体面,甚至堪称侮辱,她目击了一切,在楼中姐妹的帮助下逃出李府,辗转求来了县令,然而仵作却说她妹妹是摔死的,摔得半身骨头都断了,不幸刺破内脏而亡。
李黎将她锁回楼里,铁了心要饿死她,不过最后她还是逃出来了,但却是踩在两位姐妹铺开的血路上逃出来的。
县里不敢管,她只好去州里鸣冤,谁知刺史听说凶手是李黎亦是婉拒接管,只是叫来县令和李黎让他们拿钱平事。
起初李黎不肯给钱,刺史好说歹说才劝其补偿了十两棺材钱,李黎这边不情不愿地给了钱,回头便在县里造谣说她妹妹不检点,跟人私奔时不幸从楼上掉下来摔死了,做姐姐的见钱眼开,拿妹妹的死作伐讹钱。
她愤懑不已,再次上扬州公廨告状,要求刺史数罪并罚,判处李黎死刑,无奈刺史置之不理,走投无路不啻于此。
人命不值钱,她们这样的人更是如此,与其和妹妹一样死得悄无声息,死后还要背负一身恶名,不如尽力一搏,死得其所。
由是她下定决心,若年前无法遂愿,年后便去刺杀李黎,以命搏命。
裴靖不禁讥笑,“你连李家的门都进不去,如何刺杀李黎?”
燕赵雪闻言涨红了脸,埋首在膝头,眼泪无声地掉进火堆里,发出“滋滋”的声响。
裴靖担心这堆好不容易燃起来的火苗被眼泪浇灭,赶紧把刀丢给燕赵雪,让燕赵雪去找李黎的脑袋发泄,那脑壳捎着便是为了发泄用的,不然谁会带这玩意儿赶路。
燕赵雪盯着刀看了许久,摇了摇头,不知是不想还是不敢。
裴靖并不强迫,收回刀抱在怀里,见燕赵雪冻得发抖,她往旁边挪了一下,“冷可以靠过来。”
燕赵雪犹豫了一下,小步挪过去贴到裴靖身侧。
裴靖给她盖上斗篷,面朝火堆发着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