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靖被问得哽住,她若狡辩说只是随便问问,估计没人会信,遂再次告罪。
文御吹着茶粥飘出来的热气,不紧不慢地问她何罪之有。
裴靖私以为文御这种人真的很讨厌,疑心多,心眼子更是多如蜂窝,还总以看他人尴尬为乐,实在恶劣!
她强作自如地说着刚编好的理由,“臣未经允许便私自窥探东宫,失礼、犯上,故臣有罪。”
“哦?”文御思忖片刻,问道,“那你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吗?”
“臣不知。”裴靖睁着眼睛说瞎话,她怕文御说她未经允许私探皇孙姓名也有罪,其实她不但知道文御叫什么名字,还知道其人生辰、好恶等一大堆杂七杂八的事。
文御却好像信了她的话,竟自我介绍起来,“我叫文御,字权临,行三。”
这话该怎么回?
裴靖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不禁有些不知所措,表情讪讪地看了看文御,又看了看一脸傻乐的宁宴,担心久不回话会显得自己没有礼貌,于是犹豫着回了句“久仰,幸会”。
文御莫名被逗笑,笑得浑身发抖,许是被紊乱的气息呛到了,他笑着笑着突然咳起来,咳声连绵淋漓,咳得脸颊泛红。
宁宴忙从另一只壶里倒出一碗黑褐色的汤汁,熟练地帮助文御慢慢服下。
咳嗽渐渐止息,文御缓缓喘了口气,依然笑得开怀,“真是个又灵又呆的小姑娘!”
宁宴也跟着瞎乐,“我就说她很有意思吧,见她一面是不是值了?”
“甚值!”
看着眼前兄弟二人高兴的模样,裴靖面无表情,她迫不及待想要离开这里,这辈子不想来第二回,更不想再见到文御。
文御旁若无人地笑了一阵子,竟又将话题扯了回来,“星纪,你可知此案结果如何?”
裴靖一愣,差点跟不上这人的思路,“回皇孙,臣略知一二,元相为秦国公弹劾,刑部和大理寺人员变迁。”
秦国公李制主掌兵,一向重心在外,其人圆滑世故,极少在朝堂上与元青当面对抗,更不屑于弹劾这种不痛不痒的方式,此次竟肯用这种堪称光明正大的手段当众收拾元青,想来他和文御在暗地里达成了某种协议。
“你认为日后当如何?”
裴靖思忖片刻,违心地答道,“应偃旗息鼓,以防元相狗急跳墙。”
“你果真如此想吗?”文御闻言一愣,若有所思,“元氏浸淫官场二十余年,老谋深算,即便狗急跳墙亦是暗中作梗,你认为他下一个目标会是谁?”
裴靖乖巧摇头,婉拒参与其中,“臣不知。”
现在谁跟文御沾边元青的目标便是谁,所以她才归心似箭,她觉得在文御身边多待一刻自己便离死亡更近一步,她只是个小刺客,哪里斗得过这些站在权力巅峰的人物,万一下次又遇到这种事怎么办,莫说还有没有人肯帮忙,只怕敌人都不会给她留下转圜的余地,直接杀之了当。
“你并非不懂不知,而是怕说得太多性命堪忧,又怕下回再遇到这种事没人帮你,你明明都清楚,也知道该怎么做,却不敢继续掺和,甚至想远离我,我说的可对?”文御温和地笑着,一针见血。
“臣不敢。”裴靖尴尬得头皮发麻,局促地抠着衣裳上的花纹,讷讷无言。
文御说的没错,她自认有所顾虑也没错,但说出来让人尴尬有错。
“我猜中了!”文御莫名开心起来,“这是否意味着我找到了克制你的办法?”
裴靖觉得文御大概是疯了,放着内侍、宫女和政敌不去克制,非要在她这个一辈子也进不了几次宫的小刺客身上找存在感,这种突如其来天马行空的举动倒是和宁宴像极了,难怪两人会亲如同胞,她寻思半天也没寻思明白这人是怎么想的,更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臣……”
“果然还是个孩子,心思都写在脸上。”文御摇了摇头,微微叹息,“这并非好事,尤其如你一般位不及德之人,所以……”
“表哥!”宁宴出声打断,“她还小,你说得太严厉了,而且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准你说她身份卑微!”
文御疑惑地看着他,“我不是,我没有……”
“谢皇孙提点,谢凉国侯提携,臣明白。”裴靖实时插嘴帮兄弟二人圆场,非常恭敬地向两人行了谢礼,这次要比之前真心得多。
文御的话虽不好听,但却是事实,更是对她的忠告和引导,她很久之前便已有自知之明,故常与奚迟配合,甘居幕后,只是今天奚迟不在,她不得不自己出面,实非她所愿。
文御瞟了宁宴一眼,眼中充满委屈。
宁宴像是被针扎了个洞似的泄了气,小声说了句“对不起”。
“玄枵也是个聪明孩子,但并不适合做你的替身,我倒有个良选。”文御拍着宁宴的背,“你看他如何?老实、人傻!”
“臣不敢。”裴靖低着头不敢看文御,这人连元青在想什么、她和奚迟合伙干了什么都能打听出来,她不信文御说这话只是在和她开玩笑。
她在心里嘀咕着,偷偷瞄了眼墙角的滴漏,子时已过半,再不回去早上晨练该起不来了,视线往上一扫,见兄弟二人又在交头接耳,主要是宁宴在说,而文御边听边笑边摇头。
宁宴许是察觉到裴靖在看他,戛然收声,看向裴靖的眼神有些慌乱。
这人该不会是和皇孙借书被拒绝了吧?
裴靖心生疑窦,倘若文御不愿将书借给她,那今晚这一趟可亏大了。
“表哥,夜深了,我送你回寝殿吧!”宁宴突然下达逐客令。
文御一愣,看看宁宴,又看看裴靖,迟疑着说了声“好”。
裴靖很积极地站起来跟在两人后面,“臣恭送皇孙。”
“你这么着急送我走?”文御回头看着裴靖笑起来,他走到裴靖面前抬起手,可能是想拍肩膀,又觉得不太妥当,便将手收回来抄进了袖子里,“群书治要乃匡政奇书,一部足以鉴古,你既爱此书,当熟读深思,不可懈怠。”
裴靖真心实意地深揖一礼,“喏,谢皇孙恩典,皇孙圣言臣必拳拳服膺,终生不舍。”
文御点点头,满意离去。
宁宴悄悄回过头,使眼色暗示裴靖在殿内等他回来。
看在宁宴借到书的份儿上,裴靖愿意给他这个面子,没有立刻跑路。
宁宴去了不到一刻钟便颠颠儿地跑了回来,怀里抱着十数卷书,“哗啦”一声撒在床上,“巧了不是,表哥刚好从秘书监多借了几卷,已学完了,我便全给你带来了。”
他翘着二郎腿坐在床上,昂首挺胸,得意得像只孔雀。
裴靖本想就上元节之事收拾他一顿,但一见到心心念念的书便不生气了,再看宁宴这副欠揍的模样还有些忍俊不禁,“你果真和皇孙说得一般傻,为了报答你帮我借书的大恩大德,今年的课业我包了。”
傻一点也没关系,朝堂这趟浑水不趟也罢。
孰料宁宴居然有痛改前非之意,“表哥刚为此事骂了我一顿,我决定,往后课业不再假他人之手!”
裴靖如果没有记错的话,这种话她听过不止三五次,奈何此人说得多但做不到,且在政务方面当真毫无天赋,她之所以要看这么多书,除了兴趣爱好,也是为了能够追上宁宴的课业,以使其在唐少师手下过得轻松些,不至于总是挨揍。
她低头分拣排放着书卷,对宁宴的誓言不屑一顾,“你还是带好你的兵吧,将来子继父业驻守河西道,做一个和父母兄姊一样忠心耿耿、万流景仰的大将军,你这呆呆愣愣的性格,只有远离朝堂才能活得久一点。”
宁宴的傻反倒是他未来保命的最大倚仗,文御对他心里有数,与其让他进入中枢,被那帮心肠曲里拐弯的文臣害了,还不如在权力边缘游走,远离漩涡更容易活命。
“如果我能重掌西凤麟卫,你会跟我一起去朔州吗?”宁宴抬头看着她,眼睛像清水洗过的葡萄,蒙着一层水汽,藏着几分期待。
“我?”裴靖疑惑地指着自己,怀疑宁宴半夜三更困傻了。
“呃,我是说你俩,”宁宴窘迫地移开视线,屈指挠了两下脸颊,“你和阿迟。”
“那你得问陛下能不能给你指派两个刺客保护你的安全。”裴靖估摸着此事不成,即便皇帝肯指派,宁宴本人恐怕不会接受,毕竟宁宴的身手在日躔卫里也能排进前十,且自幼与父母一起征战南戎,临了了居然还需要侍卫保护,说出去还不够他丢人的。
“怎么就是侍卫了?你们完全可以做军师和监军啊!”宁宴的算盘打得叮当响,军师和监军全让自己人占下,他在军中还不得横着走,想干什么便干什么!
“你还回营吗?”裴靖打断宁宴的美梦,翻出一件半新不旧的衣裳兜住书卷背在肩上,准备回营睡觉,“早点睡,早点做梦,梦里什么都有。”
“今天我轮值。”宁宴想回但不能,他需得在天亮之前去接班,现在上山下山时间来不及,“我送你。”
两人至芙蓉池山壁下分别,宁宴跳起来朝裴靖摆手,裴靖摘下面具对他做了个鬼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