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靖窝火地坐起身,但不等她回话,外边那人便已自行推开窗,鬼鬼祟祟地探进脑袋来。
“你怎地不应我?我还以为你睡着了。”宁宴嘀咕着,用脑袋顶住窗板,熟练地将手臂伸进屋里拨开门闩,像在自己家一样毫不客气地开门进门,自顾自坐到床边,神秘兮兮地问裴靖还记不记得回来的路上想让她帮忙的那件事。
直觉告诉裴靖这应该不是什么好事,否则这人早就嚷嚷开了,于是转过身去表示婉拒,“不想听。”
“怎会不想听呢,你可想听了!”宁宴螃蟹似的挪到床头,趴下去和她咬耳朵,“表哥想见你,就当感谢他这次帮忙嘛!”
宁宴十岁便做了他表哥、皇孙文御的陪读,至今已有七年,而他和裴奚二人也刚好相识七年,在这段几乎完全重合的时间里,两边各自拥有的信息和秘密通过他这张大嘴巴交换了数百遍。
总能从最亲近之人的口中听到对另一个人的赞誉之词,任谁都会对对方产生好奇心,何况还有宁宴这个好凑热闹的在,双方见面是迟早的事。
“敕书?”
“当然不是,此事不敢让大父知晓。”
裴靖这下放心了,拉过被子蒙住了脸,“那我不去,你就说我死了。”
“呸呸呸,别胡说!你不是一直好奇表哥是何等人物吗,难得有此良机,你便随我去一趟嘛!他一向身体欠佳,不会待很长时间的。”
“你既知此事需得隐瞒陛下,又为何要怂恿我前去,元青给你的教训还不够吗?”
“有我在你怕什么,倘若大父因此治你的罪,我定能将你毫发无伤地捞出来,你看这次我不就把你俩好模好样地捞出来了……”
“这能一样?”裴靖难以置信地看着宁宴,不知这人怎么想出来的。
“怎么不一样?你且放心,大父不会知道的,我保证不会再有第四个人知道!”
“但……”
“你想不想看太宗实录?”
“我看这个做什么?”
“那你觉得群书治要如何?话说我刚刚得了四卷孤本,表哥那里还有三五卷,我可以先借出来给你,然后……”
“好了,”裴靖倏地打断宁宴,内心因这番话纠结成疙瘩,“我想想先。”
她很想抄录一套完整的《群书治要》,但又实在不愿与陌生人、尤其是她不太喜欢的陌生人见面,不过看在书的份上倒是勉强愿意走一趟,可也确实非常勉强。
她在想要书和不想见面之间犹豫许久,终于还是抵不过对那套书的渴望,选择了妥协,“何时相见?”
“今晚。”
“晚上有宵禁,被南玄抓住要受鞭笞之刑,我才不去!”
“谎称日躔卫办案便是。”
“大晚上的我一个刺客进宫办什么案?”
“我们走芙蓉池溜进去。”
“被人撞见怎么办?我不去!”裴靖并非故意拿乔,只是心中实在疑惑,“皇孙为何非要见我不可,你又在皇孙面前胡说八道了是不是?”
“也不算是,”宁宴忽然忸怩起来,他支支吾吾了半晌,最后还是跟裴靖说了实话,“你还记不记得前年你第一次出任务,阿迟陪你一起,你们过完年才回来……”
前年年考,因裴奚二人都不在家,一向浑水摸鱼的宁宴不得不亲自上阵,结果可想而知,考得一塌糊涂,成绩不忍直视。
文御以为宁宴在捣乱,便吓唬这人说要把平日里调皮捣蛋的事告诉太子少师唐不渝,谁知宁宴会错了意,以为文御已知晓他课业考试找代笔的事,于是不打自招,顺便还交代了从秘书监和崇贤阁借出来的书都给了谁。
文御给他一阵好骂,但也答应他不会外传,前提是要见一见裴奚二人。
“表哥对你青睐有加,他很佩服阿迟的文采,却十分喜爱你的策论,常常夸你有辅相之才。”宁宴无比骄傲,好像文御夸的是他一般,“你有辅相之才诶,那岂不是可以成为周公、魏征一般的人物?”
我也配?
裴靖无言,她以为宁宴只是懒,没想到这人是真的不学无术,想得还美。
“表哥本想同时见你和阿迟,不知为何突然改了主意,要单独见你,不过老师常言表哥政见独到,这倒是个难得的可以当面请教的好机会。”
裴靖闻此有些心动,“我跟太微说一声。”
“你、你同意了?”宁宴双目瞬间放亮,眉宇间满是激动,他一阵风似的刮到屋外,乖巧地帮裴靖锁好门,“你睡吧,我去跟太微说!”
等人走远了,裴靖却忽然反应过来,她又无需入仕,政见独不独到与她何干?宁宴的意思该不会是要她做一辈子代笔吧,如此岂不是在害人?
她登时后悔不已,好不容易等到睡意降临,却连做梦都在与宁宴拉扯此事。
最后她也确实是被宁宴吵醒的,醒来时已入夜深深,屋里点上了灯,屋外寂静无声。
她一扭头,看到枕边放着一束花,正是宁宴在山上摘的那一捧,看分量应是分了三份。
床前,奚迟穿了件白底墨花的大袖衣裳坐在灯下缝书纸,看上去像个正在备考的书生。
宁宴换了件深绿织银的圆领袍,坐在奚迟右手边端着碗扒羊肉汤饼,一边吃一边对羊肉的口味和做法评头论足,聒噪得蝉听了都得嫌他话多。
这到底是谁的房间?为何这二人总是来去自如?
裴靖迷迷瞪瞪地坐起来,寻思着要不要在门上再加把锁。
“你醒啦,吃饭不?”宁宴热情地邀裴靖同食,热情得好像这是他的房间一样。
裴靖拒绝了他的好意,并再次生出门上加锁的想法。
“外面有些凉,出门多穿一件。”奚迟指了下枝形木架,上面挂着一套干净的黑色衣裳,跟她穿回来的那套一模一样。
裴靖只有营里配发和宁宴强塞的一些衣裳,从未主动添过,和专门腾出一间屋子存放新衣裳的宁宴形成了两个极端。
她下床穿上鞋袜衣裳,将花插在案上的瓷瓶里,走到奚迟跟前盘腿坐下。
奚迟放下书纸和针线,从袖子里摸出把小梳子,熟练地帮裴靖梳头发,“皇孙问话你要认真回答,不要翻白眼……”
裴靖立刻翻了个白眼,“我没……”
不对!
她立马扭头看向宁宴。
宁宴忙不迭地举起手,“我保证不会再有第五个人知道!”
“要有耐心,不要和皇孙顶嘴。”奚迟把裴靖的头发扎成高高的马尾,最后别上装饰的冠簪,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记住了吗?”
裴靖灵机一动,“我当个哑巴好了,不管他问什么我都假装不会说话,让宴哥说。”
“表哥一向宽厚温和,脾气甚好,你们且放心便是,他又不吃人,你怕什么呀!”宁宴急忙为文御辩护,“以后咱们都得在他手下谋事,定会常常见面,早点熟悉岂不更好?”
看说这话的熟练程度,宁宴应没少跟别人提起,但这话他敢说旁人可不敢接。
人尽皆知皇孙常年抱恙,而就目前皇帝召幸美人的辛勤程度和太子乱服丹药的年岁来看,将来如何还真没人说得准。
奚迟假装没听见,低着头缝书纸。
裴靖催促宁宴快些吃,她想早去早回,免得耽搁明早的晨练。
“吃完了吃完了!”宁宴立马放下碗筷,拿手绢抹了把嘴上的油,趁夜带着裴靖匆匆下了小重山,直奔东宫景和殿。
景和殿是文御的寝殿,位于其母、故太子妃沈氏所居崇仪殿东面,与芙蓉池相隔整个崇雅宫和两道宫门,颇有段距离且守卫众多。
好在两人来往了无数次,角角落落摸得门儿清,顺利溜进了景和东侧殿,三人今晚约在这里见面。
东侧殿是宁宴在东宫的住处,他的落脚点很多,留宿于此多半是因为课业疏漏被罚,点灯熬油忙活到半夜不得不住下,赶课业赶到次日一早亦非罕见事。
两人翻墙进来,蹑手蹑脚地溜到门前。
临进门,裴靖忽然紧张起来,一把揪住宁宴的腰带,宁宴安慰她说别紧张,她却顾左右而言他,“白天答应我的你别忘了。”
宁宴回了句“你放心”,握住她的手一起推开殿门。
殿内只点了一盏灯,在书房的位置,小小一豆放在案上,应当已经燃了许久,光亮极为黯淡,只照亮了案后之人的胸襟——
一团织在月白袍服上的银色蟒纹。
蟒纹一动,烧焦的灯芯被小金剪“咔嚓”一声剪掉,灯花啪地爆出来,窜高的火苗倒过去点燃了另一盏灯。
两道光线照亮了一张柔和苍白的年轻面孔,一双点漆清目似暗夜辰星。
裴靖看到文御的第一眼莫名想到了生长在江南水塘边的瘦竹,修长一丛,看上去弱不禁风,实则百折不弯,周身总是弥漫着一层雾蒙蒙的水汽,犹雨条烟叶一般。
“这就是我表哥,”宁宴低声介绍说,在背后悄悄挠了她一下,“见礼。”
裴靖正立案前,向文御行了个叉手礼,“臣北玄武卫日躔禁卫军星纪,拜见皇孙。”
文御不是皇帝,裴靖不能向他行跪礼。
“免礼,坐。”文御指了下旁边的胡床,视线一直追在裴靖身上,见其安然入座后弯起嘴角,“神交已久,再度相逢,幸甚至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