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上午十一点,还没到下课时间。男生宿舍里静悄悄的。阳光从无遮无拦的大玻璃窗透进来。它照上了赵鸿舜的蓝色印花稍带土气的床单,照上了崔俊叠得整整齐齐的被子,照上了单昆乱作一团的床铺,还意外照到了许杰的脸。
他又逃课了,不是出于任何了不得的急务,纯粹为了上午的“当代文化思潮”,上课的萨老师经常抨击金庸。许杰以逢课必逃表示“道不同不相为谋”,刚好这位以骂金庸名声鹊起的老师心高气傲,从不点名,许杰索性连请假也省了。
萨老师是记得许杰的,因为在第一堂课上,他第一次说金庸欺世盗名,许杰就坐在下面补充:“还有人用贬低金庸来欺世盗名。”萨老师问他叫什么名字,许杰笑着报了真实姓名。凭心而论,萨老师只有提到金庸和武侠小说时气量狭小,其余时候则气度宽宏。换了另一位老师,被学生当众顶撞,早发起了名士脾气。萨老师很平和地问许杰,金庸有什么资格作浙江大学的博导?许杰反问何以金庸做了中国作协名誉副主席,这些骂金庸不遗余力的狠角色不出来抗议?萨老师一笑。许杰又问,担心金庸误导广大青年的学者专家怎么只敢跟浙江大学叫板,不敢跟中国作协交涉?是大学比作协好得罪吗?他的潜台词是:“你们可以不喜欢金庸,但学术勇气、硬骨头要有!”
他这几年非复吴下阿蒙,早已变得有谋略有计划,但一碰到徐克、金庸之类心头好就不能自控,忍不住要不顾后果地反唇相讥。当然事后他也不是没琢磨过。以萨老师的个性,不会在试卷上跟他过不去,就算敢,也难逃校园网上的口诛笔伐,大学教授的声誉总得顾忌。何况还有舅舅谢添华坐镇。大体上,他是高枕无忧。
许杰睡得很香,脸色平静,而十多年后他将有无数个不眠之夜。我们靠近些,到床边打量他:长睫毛,双眼皮,长方的有棱有角的下巴,还有随着呼吸微微翕动的鼻翼。他嘴角忽然露出一丝浅笑。我们俯下身去,进入他的梦境:在一串串光波和声波中,我们看到变了形的图像,比例不对的人形和建筑。然后视野稳定下来,画面清晰可见。我们看到他和孟婷在公园的草地上野餐,无厘头的是他旁边还有个婴儿车,里面躺着个大眼睛男孩。许杰不时伸头过去看儿子——假定那是他的儿子,孟婷则说起一些琐事,平易却温暖的。他笑了。原来他笑这个。
不协调的是远处响起了救护车的警报,拖得长长的,一声紧似一声。许杰说:“好烦,半天还不开走!”公园模糊起来,像隔了一层塑料纸;随后晃动起来,像水中的波纹。他的身子变长,变长,像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往后拽着他。他颤抖了一下,迅速穿越那些声波光波,回到现实——当然,我们比他还抢先一步。
“大哥大”还在顽强地响着,就是他梦中救护车的声音。也不怪别人打这么久,任谁也想不到上午十一点多还有人做白日梦的。许杰这下彻底清醒了,抓过“大哥大”说:“喂!”是表弟谢荻,约他星期天到茶座打牌。许杰问还有谁。谢荻说:“还有洪哲,还有我没见过的据说美如天仙的表嫂。”许杰笑了,说:“看在你会说话的份上,施舍一天给你。”谢荻笑说了声“靠!”挂了电话。
许杰回想刚才的梦,依稀记得与孟婷有关,是个美梦,细节却忘了,正和我们大多数人一样。
房门一响,他支起上半身查看,见是单昆,就一声不作地躺回去。单昆把手里一封信往他枕头边一搁,冷冷地说:“你的。”就走到一边吃盒饭。许杰的信,他不拿来,崔俊或赵鸿舜也会拿,他显然是有意和许杰修好。上次撕破脸皮,弄得□□裸短兵相接,照说是没有和好的余地了。这情形超出了许杰的经验范围,他只硬硬地说了声:“谢了。”他不知道,在强弱已判、胜败已分,而且实力悬殊的情况下,败的那一方通常有两个选择:一是韬光养晦,外松内紧,积聚力量,卷土重来;二是丧失斗志,瓦解防线,甘心雌伏,并从中品咂到一种被动的快感并主动迎合,比如日本之于美国。
单昆盒饭吃完了,出去散步。许杰就穿衣起床,刷牙洗脸,喝了杯水,坐下来看信。他不喜欢当着人看私信,而他的午餐崔俊一定会给他带的。他毫无后顾之忧地读着吕瀚洋的信,信里照例告诉他许多老家的情况:田明辉快做爸爸了,杨倩怀孕却没长孕妇斑,田明辉吹嘘杨倩是“全县最美丽的孕妇”。钟雨城和郑羽结婚在前,却迟迟不见动静,到上海看过不孕不育专科,配了药回来,郑羽天天神神叨叨地说“好像有点胎动”。吕瀚洋本人呢,已经贷款买房子,并且正式调到他申请想去的惠丰公司做三把手,离开了“新区开发管理局”总部那个是非之地。虽然还在新区,时时见面,但到底清静得多了。
全是好消息,许杰笑着怀疑吕瀚洋是报喜不报忧。吕瀚洋在信尾写道:“有时候我到公墓看许冥,带一束鲜花。刘芳也想祭拜,但是我想,你姐姐那么执着,就算隔了好几年,她还是不愿意看到我和刘芳一块出现的,所以我还是一个人去。”许杰读着这些淡淡的句子,眼泪滴湿了信纸。许冥去世数年,墓木早拱,幸好有亲人的怀念,有爱人的追忆,泉下有知,也该是一份凄凉的满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