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田明辉的父亲朴实而又聪敏,在乡下是见多识广的一型。一方面,他是真心实意地好客;另一方面,来的是副局长的公子,当然也就更周到三分。他把他们让进屋,倒了茶,清水冲了一根黄瓜,一掰为二,分给小哥儿俩。许杰端详着半根黄瓜,忽然笑了。田父莫明其妙,田明辉说:“傻笑什么?我爸还以为我带了个神经病回家。”田父照儿子头上拍了一掌道:“有你这么说话的吗?”田明辉笑道:“没事,我们是兄弟,他不会生气的。”
许杰笑道:“叔叔放心,我没那么小心眼。我笑是想起了以前听人家说的:‘老黄瓜刷绿漆——装嫩。’”田氏父子一起笑了。
许杰夸黄瓜真水灵,翠绿生嫩,边说边咬得“嘎吱嘎吱”的。田父笑看着,心想这孩子倒随和,不拿大。
吃过黄瓜,洗了手,许田二人到厨房里玩。田明辉的母亲在炒菜,妹妹在塞草进炉灶。铁锅铁铲,加上烧着了的干草,混成一股好闻的香气。许杰叫了“阿姨”。他知道田母耳聋,跟她说话都要像吵架似的,所以脸上显得很恭敬,尽量把口型说清楚,此外就不再多说什么。田小妹和一般农家女孩儿一样,健朗质朴,双颊有两块像“高原红”似的凝滞的红晕。许杰当然也不便跟她多说,只笑着招呼一下。把好兄弟的贫家妹妹变成了恋人,那是言情小说才有的事。他喜欢有情趣,有情调,却最反对生活的戏剧化。
晚饭是一人一碗稠粥,拌黄瓜,炒鸡蛋,切了两个咸鸭蛋作冷盘,加上田明辉特地按许杰口味买来的本地特产——香肚,再就是两碗翠生生的素菜。分量不多,花样不少,看着就有食欲。
许杰的外公为人严厉,在家要求所有人“食不言,寝不语”,一天三顿饭,吃得静悄悄。田家可不管这一套,田父、田明辉、田小妹各说各的新闻,偶尔还争辩几句。田母是不工作的,其在家中的位置有点像许杰家的好婆。田母跟社会接触得少,话也就少。有时一开口,却极响亮——因为耳朵的原因,引来一片善意的笑声。许杰觉得这样吃饭也挺有意思,合不合科学不好说,但活一辈子就为了科学,本身就不科学。
饭后,田明辉陪许杰外出散步。
夏天天黑得迟,七点多了还有大半个天是亮的。云彩娇红,连带着天空也变得柔软而有弹性。许杰只顾了抬头看天,田明辉连忙拉他躲开几步,说:“当心地雷。”许杰低头一看,见是牛粪,不禁笑了,不单笑,还意犹未尽地分析:“你觉不觉得,食草动物的粪便比较不恶心?像牛粪,好大的一块,傻乎乎的憨厚相;羊粪,一粒一粒,西瓜籽似的,多可爱;马粪……我没见过。反正比鸡和猪的要干净得多,有消化过的草味……”田明辉忍无可忍地阻止他:“有完没完?这也值得发这么大一通议论啊?”许杰笑道:“要直面真实的人生嘛!”田明辉说:“照你的说法,人生就是屎?”许杰摇头叹息,说田明辉精神境界太低。
村子里各家吃饭时间不一,田家只怕连碗都洗好了,左近的几家炊烟才升起来。淡白的,粗粗的,弯弯的,朴拙可喜。许杰以前在图画中看到的炊烟总是细细一条,弯也弯得过分,扭来扭去,灵蛇似的花巧,实在与画者想表达的农家风味相去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