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一,一大清早将自己里里外外收拾妥贴,扑粉上腮红,描眉点胭脂,掩去昨夜积下来的憔悴无神,温吞上了马车,随穆朗进宫给秦恒连拜年。
按道理,我如今回了穆府,便也没甚郡主封号,是去不得的,但昨日崔成亲自上门请,被穆朗回拒,实属无礼,今日无论如何也要露个面。
“大姐很不甘心。”我低声道,“八皇子一但成人,境况也许会更好些。”
“皇室过河拆桥屡见不鲜,十年过去,阿爹也不在,”面对着穆朗,我实话实说,言语犀利,“平王曾在啸风营呆过,与长青叔他们甚为亲密,二哥,若平王成了,啸风营要真正握在手里,恐怕还是很难。”
穆朗如今也就二十又五,虽十二便随阿爹征战南北,但中间最为意气风发的十年不曾带兵,如今天下蠢蠢欲动,就算是穆氏族长,最少也要磨砺个三五年,否则都难以掌握所有权。
“而成为外戚,一劳永逸。”
“你说的我明白,先前有阿爹镇着,平王不会动甚么心思。”穆朗沉声,“但眼下,的确很难说,再者,没那个时日等八皇子成人。”
我点点头。
“因此,控住秦飒。”穆朗眼底冷光迸射,“平王就他一个儿子。那小子不是很稀罕你这妹妹么,封一个公主也不是甚么难事。”
怔愣片刻,一瞬了解他所有意图:“……公主不过缓兵之计,二哥的意思是,八皇子……要做咱们最后的筹码。”若是以后与平王真的翻脸,八皇子也是秦氏血脉,继承起来名正言顺。
恐怕连穆昭也是这么想的。
“是。”他面容冷峻,“我辈忠良,却并非死忠。平王若无情,也休怪咱们无义。”
穆朗真不再是原先的那个,他心底有恨,每个举动言行都深思熟虑谋划着。
在同个娘胎里呆过,就算所求的相差十万,穆昭穆朗还有我,都是一样的骨性——走前路,设后路,不容一点差池,总要将自己处在最安稳的位置。
握住穆朗的手,试图打破车内的冷冻:“我以为你说控住飒哥,是要我……嫁给他呢。”
他微顿:“那岂不便宜这臭小子了?”
我咧嘴一笑:“估计他也不敢叫你大舅子啊,那时被你揍得那么惨。”
“他日我去了啸风营,若平王真别有用心,公主之名还能暂保你一阵子。”穆朗柔下目光,“若无,则更好,我也不会干那等出卖妹妹以自保的混账事。你对他有意思?”
我摇摇头。
“你嫁谁都行,唯独秦飒不行,只要是皇室的,都不行,后也好妃也罢,不论悲喜,后宫等同万劫不复。记住了?”
他最后这一问,不仅仅是寻常叮嘱,更像是……命令,两手在我掌心里竟有那么点颤抖,双眼紧紧将我锁住,只消我生出一点撒谎异样,都能被他捉到——
他在害怕,或说,惊恐。
“嗯,我也就把他当哥哥来着,没那心思。”我乖巧应声。
此时有不少大臣进宫与秦恒连拜年,一流水的宫女端着美酒佳肴进出华霄殿,欢快的丝竹管弦声从殿内传来。
六年前上元节,秦恒连在此屠杀平王旧部。
“骄纵蛮横些。”穆朗低声。
“省得。”秦恒连要演戏,咱们就陪着他演。
守在殿外的传话太监似乎没想到穆朗会上门,揉眼愣了好半晌,才颤颤高喊:“穆二公子到——”
殿内的喧闹像忽然被掐住脖颈的鸭子,一息尖锐走音,唯余沉默。
与穆朗一前一后走进华霄殿,舞女左右散开退下,两旁大臣妃子面上颜色各异,精妙绝伦。
一眼就看到尉迟容,当然,还有他身边的桑弥尔,自成一股清华气势,宛若一杆秀美锋利的梨花枪。我不敢多做停留,撇开目光。
秦飒,甚至许久没见过的秦蓁蓁与杨君嫦都在列。
戚秉脸色最不好看,相比上回看到他,如今可得用黑炭来形容了。倒是演得跟真的似的,假意跟秦恒连决裂,背地里准备好陷阱等着平王府跳下去。我暗自讥笑,若非穆玉戚廉,还真就被骗过去了。
徐之免举着酒杯,眼神越过杯沿直射穆朗。
该在的,不该在的,都聚在这了。
伏跪于地,以手加额:“臣子/臣女拜见吾皇圣母,贺以新年吉祥,长乐未央,天佑我大丰,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寂静半晌,只听得秦恒连大笑:“爱卿平身,新年吉祥,长乐未央。来人,看赏,赐座。”
“谢主隆恩。”
被安排于右手边,这边的位子,上有戚秉,下为尉迟容,三而徐之免,之后便是穆朗与我,这原本该是阿爹的位子。
正面面对秦飒等有封号的大臣子女,各宫嫔妃,以及施国使臣。
真是个意味深长的赐座。
“爱卿此番大捷归来,又恰逢新年,可谓锦上添花,想要甚么赏赐尽管开口。”
仿若得了指令般,众人也心照不宣,只字不提昨日,除了道喜,就是道喜。
“为国为民,不敢居功。”穆朗刻板抱拳,也不提昨日,只是眼底冷然,还有故意摆出的倔恼不平,使得道喜众人略有尴尬。
做得骄纵蛮横些。
谨记叮嘱,我便一言不发垂头盯着桌上酒肉菜肴,一动不动,腰脊挺直,端坐得四平八稳。
活像个闹脾气要糖哄的孩子。
秦恒连笑得更欢畅,可能在他眼里,我俩不过一对不谙世事的兄妹,给颗糖就能对他死心塌地。对他来说,最好的事无外乎平王府死绝了,穆府对他忠心耿耿。
“聂卿一去,本想封你个明威将军,并掌各大小城门宫匙,但如今啊,恐怕是大材小用了。”秦恒连这话说得晦暗不明,无人敢接,下一刻他又自发略过这话头,“听闻你与文予之妹私定终身了?”
我不由得抬起眼皮,低声道:“是阿梓。”
穆朗双拳在桌底紧握:“是。”
“混小子,人姑娘家的兄长还在这。”秦恒连笑骂。
“圣上可别把水往容这泼,姑娘心事。穆二公子战功赫赫,容巴不得让家妹过去呢。”他一开口,复了以往温和打趣,带三分疏离。
昨夜陪着桑弥尔的,也许是另一个人。
“大舅子都帮着说话,朕要不答应,岂非成恶人了。”秦恒连一个人便能演一场戏,加上看客十分给面子的附和,“不过情况有殊,此事,且三年后罢。”
他说的情况有殊,自然是指阿爹刚去,三年内办不成婚事。
“谢主隆恩。”我能感受到穆朗的十分怒意。对于阿梓,那不过是阿茫最敬爱的姐姐,与他没甚么关系。
“至于封官……周卿。”秦恒连忽然点名。
“……臣在。”周化起身,面色苍白。
“啸风营如何说也是姓穆,南开就先做你的副将罢,可有异议?”此话的另一层意思,就是待穆朗成熟以后,接手啸风营。
直接就……给了这么大一个甜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