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咕辄,碾压扫清又积的新雪。腾玉城今年的雪格外大,往年一些倔气的摊贩,此时也没了身影,酒楼客栈零零散散半开着门,通往腾玉宫的长街一派萧条静谧。
“这般寒天冻地,也不知二哥与阿爹在前线是否安好。”接过阿茫递来暖茶,低头饮过,甘香暖意驱散口间冷涩干硬。
“姑娘放心,前两日二公子不是给您书信报安了么。”阿茫笑笑,双颊陷出个酒窝来。
“嘿,二哥还说了甚?”微微倾身,我看得清楚她面颊上染的些许红晕,翘着嘴角,难得的羞赧。她向来话少,除了夜里爱神神叨叨瞎扯鬼怪异事,便是提到穆朗就来劲儿。
“咳。”她皱了眉头,不自在地撇过脸。
见状,我哼笑出声,起了逗弄的心思:“飞户城连连告捷,没准儿年关就能班师回朝,阿爹逼着二哥纳房好几次,若非受命前线……此番回来,定躲不过了,届时我就要多出个管教我的人,”她面颊又红了一层,我瞥了一眼,一本正经叹气,“唉,可真是愁呐。”
“姑娘。”阿茫恼羞喝止,“您越发没个正行了。”
自知她面皮子薄,我掩嘴收住笑声,省得今晚她又要胡诌鬼怪来吓唬我。
“姑娘想好了?”马车似是走到了不平的地儿,一摇一晃的,浑然断了方才得嬉闹。
晓得她问的甚,我点点头,不做言语。
这年前秦恒连才派大皇子随阿爹穆朗共赴前线,中间有两次传来他俩重伤的消息,矛头直指大皇子,这消息要是没人故意漏出来给穆府,我十万个不信,而是真是假,那就另当别论。及笄时候忽然下旨,述我德才兼备温和淑美名门之后云云,又叙戚廉英武不凡风流倜傥君子之姿云云,实乃郎才女貌金童玉女天作之合云云,然后不可反驳地赐了婚。
论这天下谁才是最强媒婆,当属皇帝也。
联姻这一手,不知远在黎北的平王府怎么想。毕竟曾是平王的拥立者,转眼就穿上嫁衣进了死对头的阵营。
秦恒连向穆府抛出一根不知算不算得上是救命的稻草,诚然,抛得心有不轨,咱接得也闹心闹肺,但若不答应,今年穆府大门的春联可就被白布子给盖上了。
“一切但求眼下。”只要阿爹穆朗能平安归来,别说戚廉那厮,就算嫁的是戚秉那老头子也行,谁都不能将穆氏从这天下抹杀掉,平王府也不能。
这是祖父的执念,在与阿爹的争吵中消散,又在这十年里,被我收集。自当年偷看到平王妃给阿爹的书信起,冥冥中承接了祖父的固执,甚至野心,一定将穆氏再次推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
“姑娘一片孝心。”阿茫低声,眉头深深皱起,眼含担忧。
“莫担心,没准儿我治得了戚武阳呢。”摁着阿茫的眉心轻笑道,“玉儿那捣蛋丫头还不是被我压得背下了《女诫》?”
阿茫苦笑点头。
“宽心些宽心些。”眯眼拍拍她脸颊子,调侃道,“这些日子睡不大好啊,你这脸可糙了点,回去你自个儿照照镜子,眼儿一圈的黑哟,当心二哥回来不认得你,不过我是不介意收了你啦。”
她眼睛一瞪,嗔道:“您又犯浑。”
我捂嘴呵笑。
戚廉,字武阳,二十又一,戚秉五子。还记得七月蝉鸣嘶哑叫唤,透过前堂的屏风偷偷打望,他傲然至极,说:“穆南枝何在?出来瞧一瞧。”
啧,偷偷看的那一眼,实在觉得最强媒婆也不全是睁眼说瞎,戚廉的确英武不凡风流倜傥,我也确实德才兼备温和淑美,但我是破落之后,他是风尘之姿,恐乃孽缘之根呐。
马车哒哒,积雪细碎。
细细嚼着茶叶,如今才知晓,茶原是甘极则苦。
“七姑娘,到了。”摇晃颠簸了一会儿终于停下,周遭静得仅余下小炉里的炭火吱吱。
腾玉宫天压白雪,地堆白雪,偶见几片绿瓦金顶,红墙左右拉展,望不透边。偏门侯昌门,四个黑甲士兵懒懒缩在角落里,各自环抱身躯,帽檐低压,活活像雪地里四根腐烂发黑的黑柱子。
黑柱子被动静惊醒,抖了抖身上的雪,亮出被冰包裹的钝枪。
“各位官爷,我家姑娘进宫探望安嫔娘娘,这是准行的文书,劳烦通融一二。”阿茫上前掏出备好的打点钱。
一个官兵暗暗掂量着,其余的围拢上来,拉住阿茫的手,斜眼撇着马车笑道:“穆府?这离探亲月还有大半年呢,爷怎不知上头准行?莫不是看哥哥们在此冷困寂寞,来让咱消遣消遣。”
话落,其余人等大笑不已。
那笑声刺耳、嘲讽,簌簌的雪似乎因此愈发欢畅,没眼色地落在我指尖,狠狠捏碎,恍惚之间,犹如看到祖父当年一掌拍击墙面,裂缝蔓延,龟裂,他咆哮:没了啸风营,穆氏蝼蚁苟活!不如死了痛快——
我抬手拉住伸向阿茫脸颊的手,冷眼看着几人,浮上些许笑意缓缓道:“七日后小女子大婚,四位是不肯赏脸前来么?”
“呃……原……原、原是戚五少夫人,先祝……百年好合……”那个领头人结巴一阵,面色一如高天的风雪灰然森森。
但见其余人离散了些,阿茫也从中退回。
“大人您这话可是侮辱我了,”我似笑非笑,“小女子穆府老七,还未嫁人。”
“……是是是,穆七姑娘对不住对不住……”说着他扭头一瞪,一脚踹在手下身上,与我鞠躬不断,面带讨好,嘴角的福痣愈发干瘪,“杵杵杵杵啥呢,没见天冷着嘛!冻着姑娘你几个蠢货担待得起么!赶紧开门的!”
侯昌宫门大开,天地冻雪也没得拦住宫中的金华奢贵之气,一涌而来。
“嘿嘿嘿,穆七姑娘请。”
“多谢,有劳了。”
“不敢不敢,举手之劳,雪地路滑,姑娘当心呐……”
这是第三回来到宫中,朱红宫墙隔了外头的风雪,又在里边自成风雪,压抑非常。甬道深深,一线平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