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缓身处的院子沿袭了瞿如宫的一贯风格,明明是不甚磊落的地方,亭台楼阁间的景致却仿了水秀山清的江南,秀致的不可思议。
用过晚饭已是累极,她却仍立在院中,透过周围浓重的雾气,月色浅浅晕开,只看得到一个模模糊糊的轮廓。
打了个哈欠,正想着莫不是自己估摸错了,脚步声便响了起来。
一粉衣婢女停在几步外,几不可察地偷瞄了唐缓一眼,躬身道:“宗主,羽楼罗楼主求见。”
唐缓心下了然,果真来了。
十一年前,羽楼初建,罗让只是羽楼楼主身边的一个掌事。彼时羽楼楼主的名号让人闻风丧胆,真真是鬼面罗刹般的存在。如此凶狠的一个杀手,模样却生得极好,且与一女子互许终身。谁知,成亲前半月,他却无故失踪了。
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唯余那女子肝肠寸断,险些哭瞎了眼睛。不久之后,罗让便掌了羽楼,两年之后,那女子成了罗让的新妇。
唐缓不知道是否还有人记得他,毕竟她在木营的时候,那人待她苛刻至极,或者说,待整个羽楼都是苛刻至极。
只是,当她亲眼看到罗让化了那楼主的肉身,将森森白骨埋葬在那棵挺拔的美人松下时,心里除了九分的害怕,还余了一分淡淡的悲哀。
罗让以为自己当时做的神不知鬼不觉,却不知正好被当时还唤作木申的唐缓撞见,那天她和水巳吵了架,便一个人躲到后山去哭,水巳追来时便看到了已经被吓傻的木申。
“让他进来吧。”唐缓回神,轻声道。
罗让进来后依例要行礼,却被唐缓打断。“我乏了,罗楼主有事,不妨直说。”总是这样端着说话,故作姿态,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一向强硬的黑衣男人此时竟是有些拘谨,磕磕绊绊道:“宗主……那……我……”
“何必深究我怎样知晓,这世上之事,既然做了,便总会留下些痕迹,罗楼主认为呢?”若是罗让此时起十成杀心,她极有可能将小命交待在这,所谓外强中干,就是她现在的状况。
“罗楼主不必深究于我,只要你做好分内工作,过去的事情便就彻底过去了。”谁也不知,她在心中只祈祷这人千万不要画蛇添足地杀人灭口。
罗让心下犹疑,却听唐缓继续道:“若是没事,罗楼主便早些回去看看妻儿,毕竟这样的福气,也不是每个人都有,我便不送了。”说罢,便不再多言,装模作样地负手站着,一副留罗让自己去考虑的样子,手心却已攥出了汗来。
罗让平常独断专横,唯独对妻儿事事顺着,唐缓知道的那件事,定是万万不能叫他爱妻知晓。此时他不知许静心那边究竟如何,听了唐缓这番话,他眼下除了暂时放下心外别无他法,虽是连一句完整的话还未说上,也只得告退。
这边人刚走,便听那粉衣婢女再次躬身于几步外,细声道:“宗主,徵楼许楼主求见。”
“请。”
许静心进来时并没有像罗让一样行礼,她走的距离唐缓很近,一双略微红肿的眼仔细打量着唐缓,从眉眼到鼻子,从鼻子到嘴唇,一丝一毫都不放过。
紧张的心情终是过去,唐缓忍不住又打了个哈欠,强忍着睡意,有些惋惜道:“一点都不像,是不是?别瞧了,我不是。”
一句话让许静心本就不好的脸色又白了几分,她垂了目光,脸上一点表情也无,僵硬的似是已经忘记如何表达情绪。
若说唐缓跟罗让赌,是抓了他的把柄,那么和许静心赌,便是在赌许静心的爱子之心。
唐缓没有一丝一毫对自己娘亲的印象,但是她听说过,十月胎恩的牵系,便是万爱千恩百苦的开始。许静心没有一丝一毫对自己孩子的印象,她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她甚至不知是男孩还是女孩。
十年前,许静心未婚生产。
那夜雪下的极大,唐缓看到当时还是商楼楼主的男人,抱着他亲生的外孙,对下人吩咐将那孩子扔掉,毫不犹豫,冰冷的一丝怜悯也无。而世事兜兜转转,许静心与她骨血至亲重逢的希望,竟被迫全部牵系在唐缓身上。
“是个男孩,眉眼与许楼主像了九成,左手掌心有一小块胎记。”唐缓顿了顿,又道:“他日寻到,定能认出。”
许静心在听到“男孩”二字时,已眼眶通红,忍了忍,终是没忍住,泪珠断了线一般簌簌落下,听到末尾处,轻轻点了下头。静默许久,许是想到再待下去也无益,许静心用帕子拭了拭脸,准备离开,却被唐缓叫住:“许楼主且慢。”
许静心停了步子,回身问道:“宗主还有何事吩咐?”
“我今日与自己打了个赌。”
听得唐缓这话,许静心并不打岔,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我想着,今日若是罗楼主先到,许楼主后到,我便喝一壶兰生,宫中可还有?”
许静心没料到罗让也来过,更没想到她居然要酒喝,直觉答道:“有。”顿了顿,“我马上差人送来。”
唐缓眯眼笑了笑,客气道:“有劳。”
许静心刚要迈出院门时又停了下来,想了想还是问唐缓道:“今日若是我先到,宗主如何?”
唐缓愣了愣,复又笑答:“那我便喝一壶玉菱。”
许静心闻言一愣,面上表情不禁柔和了些,不声不响地离开。
唐缓终于得闲,突然发觉夜间的风更凉了些,赶忙躲回屋子里去。没等多久,一壶兰生并两碟小菜端上桌,送酒菜的小厮偷偷打量了唐缓这所谓的新任宗主,却不想与她的视线撞了个正着,连忙颤声告退。
唐缓心道,看来这瞿如宫宗主不光在江湖上名声臭,连宫内也未香到哪里,果真是里子面子都不甚好。
一杯酒下肚,酒香清冽,唐缓吸吸鼻子,心又道,这身份虽臭,倒也有些令人欣慰的用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