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老天厚爱她,还是成心的要折磨她,怎样都好,怎样她都麻木了,是喜是悲她都无所谓了。她身体里的时钟早已在那一刻停摆了。
亭亭却不同。她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在涟漪女那个年代很少上学堂,穷人家的卖去戏班,或早早就做了童养媳,家境殷实的也不外乎请个先生来教几天书,识些字,最终嫁个好人家而已。一辈子三从四德,被圈在一座院子里过完默默的一生。
以她的岁数也养不了亭亭几年,她教她学戏是因为她有这天分,也是为了她能有个一技之长,将来等只剩她一人时不至于养不活自己。
龙川走后,她找外婆商量过,知道如今时代变了,戏班吃不开了,早就都散了,现在学戏都要考戏校,要先接受国家的九年义务教育,才能报考。是中专学历。
“那是什么?”涟漪女问外婆。
外婆解释道:“就是一个证书,证明你学了多少年,有做这一行的资格。”
“可以养活自己吗?”她又问。
“可以,可以的。”外婆回答。
“那就好……”涟漪女操着哑声,慢慢的点着头。
这是她唯一能为这个女孩做的了。这跟疼爱无关,她想,我只是可怜她……
涟漪女跟外婆商量了,如果现在让亭亭入学,应该读三年级,可是一二年级的课就落下了,需要将落下的课在家补上才好入学。
“就先由龙川代为教授吧。”涟漪女说。得到涟漪女的首肯,龙川成了第三个被允许出入桃坞馆的人。
对于出去上学的安排,亭亭只能无法反驳的默默接受,尽管明白这样安排是朝好的方向的一种改变;尽管她也意识到龙川可能是出于好意,但是,亭亭仍然排斥着这个擅自闯入她生活的人,这个将原本无波的生活打乱的叫做龙川的人。让她莫名的心烦气躁。
时间开始向前走动了。滴答作响。滴答滴答……因为他。
亭亭表面上只能默默接受涟漪女的安排,每日晚饭后到龙外婆家补课,但她仍然在用自己的方式让龙川明白,她有多厌恶他打扰了自己的生活。
龙川问她什么,她一律回说,不会,没听过。龙川就教她这个字怎么念,如何拼写,教过之后,她仍然称不会。龙川便耐着性子再教一遍,问她可否会了?亭亭仍然只张着一双大眼睛望着他。
他就这样一遍一遍重复教下去,一天下来也教不会她几个字,白纸上全是她乱涂乱画东倒西歪的笔画,四散在纸上凑不成几个完整的字。
龙川知道,她这是故意的。是一种无声的拒绝。然而他并不在意,他知道她表现出来的对自己的排斥,其实只是不想从那座灰墙内走出来。
他不清楚在来到桃坞馆之前她经历过什么,让她如此厌恶再与外界接触,他只是觉得她不能永远与世隔绝的活在桃坞馆。
对于这个孤独的女孩,他总是有一种说不清的情愫,总觉得不能这样放任不理。尽管她对他冷漠的样子始终不友好。
亭亭觉得像龙川这种有家有亲人呵护的人一辈子也没法理解她的恐惧,才会这样自作主张扰乱别人的生活。
他不会懂,每一次她推开偏门,一块一块的石阶走下来都是战战兢兢的,脚刚一触到青石板地便快速地跑过去,彷佛一直延伸至巷口长长的青石板路随时会变成一条深不见底的河,生怕一不小心掉进去,就会被河水冲走。再也回不来了。
他不会懂她心底的恐惧。他不知道她每次穿过巷子到对面这座全然陌生的庭院来补课是怀着怎样的心情?
坐也战战兢兢的,站也是战战兢兢,眼睛里望着课本上不认识的字,心思却全在巷子对面的桃坞馆。
那段时间,她时常睡不好,夜里梦见自己正在一节一节的走下门口的石台阶,手里拿着课本,看样子正准备穿过巷子到对面的龙川家。
刚在石板路站稳,正准备穿过窄巷时,脚下的青石板忽然不见了,窄巷化成一条疾驶而过的河,她坠入激流挣扎了几下后无力招架的被水流带出了深巷,冲到了不知什么地方。再也回不来了,再也找不到回桃坞馆的路。
诸如此类的梦常常搅得她夜不能寐,本来就排斥念书的事,白天更是哈气不断无法听进龙川讲的半个字。龙川见她经常黑着眼圈出现,整日无精打采的,叫她朗读课文,竟然读到一半给他睡着了。
龙川问她,“怎么了,是不是晚上没睡好?”换来的只是冷冷的横过来一眼之后她什么也没说,拿起丢在桌上的课本,翻到刚才读的那一页,用手指划过读过的地方,继续读了起来。
她用这种无声的拒绝,拒绝着他的好意。
除非万不得已,她不与他有任何交流,就算是眼神交流也不给。他的好意对于她来说,都是假惺惺的,她心里话:
我变成这样还不都是拜您所赐?!还假惺惺的在这关心。
你如果哪怕有那么一点点真心了解过我,也不会向涟漪女提出上学的事。自以为是那么了不起善良的人擅自决定别人的生活,这样人实在是……太可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