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她还是决定去了。换上一身黑底暗花旗袍,摘去小柳送的银簪收进妆匣底层,梳了一个简单的辫子,只用暗红的线系在尾端,再没有别的装饰。
她甚至连胭脂都没擦,披着件深红的羊毛披肩便踏着月色重雾钻进了早已停在门口的黑色轿车。
轿车穿过一片灯红酒绿之后,一打把,拐进一条僻静的林荫道,她透过茂密的梧桐叶望见道路两旁都是一幢幢重兵把守森严的洋楼。
她的车在尽头的一幢洋楼停下。开门时,有人行礼有人迎接,她从一片幽暗之中忽的来到一片灯火辉煌之中。
她跟着引导的黑礼服,顺着狭长的壁灯通明的走廊一路向前,穿不惯的高跟鞋踩在柔软的暗红地毯上,不为他人知的微摇不稳。
走廊静寂,一扇扇紧闭的镶金大门从她身旁滑过,仿佛整座房子都没有人一样。她在一扇门前停下来,金把手应声转动,两扇门同时打开,里面是一片她早已料到的金碧辉煌。
她看见班主站起来,在硕大的圆桌边笑着向她招手,那笑是喜极的,仿佛他要嫁女儿一样。
班主介绍着这位就是吕二少爷。涟漪女看向主位上的瘦长男人。说是少爷,其实看起来已经有40岁上下,穿了一身讲究的条纹藏蓝西装,一尘不染的手套搁在桌边,面色阴郁。
见到涟漪女,吕少爷也只是微欠起身,点了点头。面上完全没有任何波动。
他完全不是洋派的人,却学着洋派的作风,令人感到这个人身上有种强烈的不协调,强烈到成了他唯一的特点。
班主做完例行公事的寒暄之后,很识相地自动消失了。
涟漪女坐在离吕少爷最远的圆桌的另一边,他并没有任何不悦,就这样隔着一张大桌子跟她说话,并没有让她坐近的意思。
说话也只是询问些基本个人资料一样的问题,按理说班主该早就告诉他了,他却仍要亲自问一遍。
他问,她就照样答。他问一句,她便答一句。不多言也不少语,不显得冰冷也不显热情,只是照吩咐做事,有敬意却不卑微顺从。
席间,都是他提问题,她只管回话。他不问时,两人就陷入鸦雀无声的沉默。
终于结束时,他将她送到门口,说了句,“真是个愉快的夜晚。”便叫司机送她回了戏园子。
整个晚餐,他没有要求她唱任何戏。
总之,吕二少爷是个无趣又沉闷的人。却出乎意料的有礼貌,每次的饭局真的只有吃饭喝酒而已,就连戏也没要求涟漪唱女过一句。他都是包了最好的位置到戏园去捧场。
即使这样,涟漪女并没有天真的认为他是个规矩人。这种兵荒马乱的年代,规矩人都快饿死了,哪会有这样闲情。因此她在每次赴宴时都小心应付着,避开危险区域。
可是,她实在厌恶他看自己的眼神,像是只凶残的冷血动物面对猎物时,那种欲望在体内燃烧又必须装作不动声色,眼睛里便透出一种奇怪的神色。
每次不小心撞上这双眼睛,她都克制不了一再的反胃。
一顿饭下来,她盘中的菜几乎没怎么动过,而酒瓶里的酒却见了底。
她喝醉了,坐在黑色轿车里摇摇晃晃的驶出幽静的林荫道,夜风冰凉,从敞开的车窗吹进,她将身子一歪,倚在了车窗上,任由风从她发烫的颊上吹过。她的脸上浮现似有若无的笑。
她知道这样笑的时候是有傲慢,仿佛是个俯视一切的女王。可此时,她却觉得自己可怜。只是个在夜半独自回家的可怜女人。
愈是美丽的女人愈容易感到可怜。因为这美丽,凭添了许多不该有的虚妄。
然而,只是一段稍纵即逝的时光幻象。世人却不懂,只知道赞美,不知道她的珍惜,不知她在以分秒的速度流失,只有拥有的人才懂,却成了挥之不去的负累。
美丽的女人都不免会在心底担心,生怕在这段美丽的时间没能遇上那个想把所有美都花在他身上的喜欢的人。
她愿意将美丽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叫他看见,只叫他看,哪怕是不相干的人多看了一眼,都觉得浪费。
她忽然特别想念小柳,特别希望一推开门看见屋子里亮着灯,不再是一室的昏暗冰冷。然而,现实不是你想要就能得到的神灯,现实是空落落的院子,漆黑的房间,冰冷的床。和一个鞋跟不稳的酒醉的女人。
多少年了,过的都是这样的日子,现在却觉得可怜了。是因为心里有了一个人吗?
她点燃梳妆台前的油灯,看见了镜中的女人。微醺的面孔,被红酒染成玫紫色的唇,真是极漂亮,是夜色中幽艳的花,连她自己都忍不住看得陶醉了。
手指拂上脸颊,缓缓地转动着脖子,左右端详着镜中的面孔,忽然,一瞬之间,仿佛一道光从脸上划过。她忽然感到自己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