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川,素霓峰,青云宫。
味道清寡的香灰在青铜色的兽炉中静静焚烧,乳白色的烟雾在偌大的宫殿中沉沉弥漫。
高大的青色帷幔下,剑川的七位长老列坐两侧。大堂正中坐着的剑川太上长老,则是一条肃杀之气满溢的阴影。而其令人不可逼视的深厚气场威压,使得刚刚爬过八百一十级长阶的憨傻少年大气也不敢喘,更不敢抬头张望。
在太上大师姐身后伏跪许久,那个隐形于殿中阴影的太上长老,终于发出了简洁有力的命令。
“起身吧。”
七位神色肃穆的长老中,尚有年纪轻轻的李笑尘,他初登高位,首次参加剑川宗内的最高面议。纵是修为平步化己境,也不乏见过许多大世面的他。此刻也是忐忑不安。
“告诉座下诸位也无妨,你们面前的这个女子,箓名青鸩侯。就是当年与诗剑仙李尔曹死战的荆楚国太子的佩剑。”
“剑,是人?”
“她是荆楚太子的佩剑?”
七长老俱是神情诧异,对殿中的妙龄少女侧目而视,一头雾水摸不着头脑。
少女身后,憨傻少年鞠着腰,盯着青云宫的青色石板地面愣神,他很尊敬剑川的师长们,因此从不在他们面前露情于色,以避不敬之嫌,听了太上长老的话,他也是云里雾里的。
“佩剑者战死之时,若有超世之执念,剑上便生有灵。”
“此灵附此剑,执念不消不灭,若一日未完原剑主之遗愿,便一日不去,如今终化人形,一如原剑主血肉复生。”
有两三长老听闻此言,不由得露出了难以令人察觉的厌恶与忌讳之色。
只因在前朝乱世的九国之中,有不少视人命如草芥的邪门外道。借尸还魂,抽血补丹,移形灭魄,不过尔尔。若要练之,便是生灵涂炭。九国中,便以荆楚一国对之推崇至甚。
眼下,这化执念为剑灵血肉之身,重操旧念的秘术,必定出自荆楚皇族之手。
昔年李尔曹只剑灭一国,灭的便是这遮手成灾,离心离德的荆楚!
那天,李尔曹在斩杀了剑道造诣几近自己,可称天下无敌的荆楚太子后,已然是浑身浴血,衣衫褴褛。他孤独地伫立在荆楚皇城之巅,带走了那柄附疽执念的邪剑,并将脚下绵延横亘三百里的荆楚土木之胜,付之一炬!
从此,荆楚之地的邪术妖法几近灭绝,无人可知,无人再传,为天下炼气众门道带来了许久的清净。
李笑尘坐在太师椅上,回想起那日首次参加宗门最高面议的情形。
荆楚太子,可以说是李尔曹的死敌了。而青鸩侯的执念,剑川高层已经讨论出个大概,那就是绞杀李尔曹的子孙后代,也包括李尔曹剑道的一切传承。
练武场上,青鸩侯柳腰轻舒,剑剑致命。
因为同那东宫紫霄一样,她也已经在二人的彼此交锋中,感受到了那股隐隐的连结。
她能察觉到,自己面前来自姑苏的东宫紫霄,或多或少与李尔曹有着些许渊源,并且她很可能继承了李尔曹的部分衣钵。
即便可能仅有凤毛麟角。
宁可错杀无辜,决不放过一人!
“杀!杀!杀!”
青鸩侯心中执念乍起,杀意毕现!
青紫色剑罡斩击在举霞淡金色的刀面上,竟接连迸发出道道神圣的七彩霞光。
这是连东宫紫霄都是第一次见识的奇异景象。
东宫紫霄尚是垂髫之时,她还深居在逸州五陵旁的东宫家府当中。
那时,她最喜欢听爷爷给自己讲述江湖上的奇闻佚事。
她的爷爷,也在京城大内供职过太子洗马,做过太子爷的夫子。自然在族中也是举足轻重,一呼百应的家老。老爷子最疼爱这亲孙女紫霄。她的童年,自然过的很是幸福。
这一天,年幼的东宫紫霄梳着可爱的羊角辫,蹦跳着跑过重重古朴奢华的院落高槛,走进一处宁静雅致的书房,来到自己最喜欢的爷爷面前。
老爷子连忙停下手中的活计,搁置下纸笔,把小孙女抱到腿上,又从桌案下的抽屉里,拿出伺备已久的饴糖。
小紫霄从爷爷手里接过饴糖,剥下一片片江米纸放到小嘴里抿了起来,笑得她一双眼晴眯作了两条缝。
“明眸皓齿,我家紫霄出落得当真是天底下顶漂亮的,说吧,今天又找爷爷玩什么?”
“爷爷,来讲故事吧。”
小紫霄咂摸着口中饴糖,含糊着回答。
“小紫霄又要听故事?爷爷虽然没算白活这么七八十载,肚子里的墨水没有十斤也有八斗了。那也没有那么多好听的故事,能禁得住一天一箩筐往外倒的啊。”
看着平日里德高望重的白胡子爷爷面露苦色,小紫霄咯咯地笑了起来。
“哎,无妨,老夫还是有东西的。”
爷爷话锋一转,他想到了前几日里,一个落魄公子模样的男人,献宝于东宫家,以求作为门客收留的事情。
“咱们家最近收了件很厉害的宝物,那就让爷爷给你讲讲这件宝物的故事吧。”
“这件宝物乃是一柄宝刀,长三尺半,燕齐制式,名字唤作举霞,举是举挟的举,霞是霞光的霞。怎么样,这名字威风吧?”
“威风!”小紫霄兴趣盎然地回应道。
“威风!”
“燕齐侠客,当真威风!”
浅浅流淌的洛水之上,两个剑客打扮的男人相对而立,缥缈迷蒙的雾气笼罩在他们身上。
一位衣衫长飘,气度内敛,俨然一副南客倜傥模样;另一位身着劲装,风尘仆仆,自有北地游侠之豪情。
前者正是已然名震天下的诗剑仙李尔曹,后者则是一个出身北方苍莽之地的无名游侠。
受到诗剑仙夸赞,这人亦不自矜,朗声回应道。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实在有劳尔曹兄为我北地区区一介散兵游勇,题此绝句了。”
“哪里的话,尔曹文采,不过拾人牙慧,有赖前人罢了,只是还要烦请无寅兄补充残篇了。”
赵无寅一双精厉的眸子沉下来,几经思量后,摩颔吟出。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这,正是我经年以来,在北地所行之事啊。”
二人各拔兵刃。
“好诗!好诗!”
刀光剑影,层层叠叠,短锋相接。
“这柄举霞,竟是李尔曹生前之至交,燕齐纵横三十载的头名侠客——赵无寅所佩之刀!当真是有稀世之名啊。”
一把白须的东宫家老郑重接过举霞,看着身前跪伏在地,饱经沧桑的落魄男人。
“不过,今日汝虽落魄,为投靠我东宫门下,将它忍痛相割,也算是物尽其用,让这宝刀也有了个好去处。他日若汝作为我东宫门客,立下汗马功劳,此刀,我东宫家自不收取一分一毫,再亲手交还原主。”
“谢家老看重!在下没齿难忘。”
那男人恳切地答谢道。
“这柄举霞是家老大人生前特意嘱咐过,一定要留与紫霄小姐外出随身的。”
在库房管理的家丁的双手敬奉中,已到离家历练年纪的东宫紫霄,郑重地接过霞光宝刀。
原来,那个献刀委身为客的男人,早已辱没了昔日报恩东宫的豪言壮语,饱食终日,安然殁逝于“槽枥”之间。这柄举霞也自然一直静静躺在东宫家的府库之中。
“幽卧竹篁里,秉心向紫霄。一日觉剑意,雷火洗金顶。”
北莽游侠赵无寅,究竟是于何年何月,因为何人何怨而死,早已不可考证。唯有他的那柄举霞,在他杳无音讯后,被外人秘密递交与了诗剑仙李尔曹。
当时,正于山中竹篁静坐冥想的李尔曹在收到举霞后。意兴高涨,恣意张狂至极点。他夜登山巅,并飞攀至山上一座无名道观的金顶,其自身充斥的浩荡剑意竟勾动来天雷地火,一阵气机恐怖的灾劫过后,那举世无双的诗剑仙,便从人间消失了。
世人皆传,李尔曹当日所历,乃是飞升之劫,其人未歿,而是早已羽化登仙。
而其友人的那柄举霞,被他遗留在了那座山顶道观之中,斜挂在金殿之下的玉石栏杆上。
“这就是宝刀举霞的全部故事,现在有个人来作我们家的门客,并把这刀送予了我们东宫家,小紫霄,等你长大了,就把这柄刀交给你来傍身用。”
故事讲完了。
无数的故事,无穷无尽的故事,极尽一个耄耋之年老人的一生所收藏积累,掇菁撷华下来的故事,末了也终会有讲完的那一天。
李尔曹,赵无寅。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东宫家老,落魄门客。
一日觉剑意,雷火洗金顶。
李尔曹一生震荡四海的两次人生巅峰,即是一日灭一国,一炬焚荆楚。以及睹物思人,见举霞,思友人,怀剑意,登金顶,雷火飞升。
两件惊天动地之事,用佛门术语言之,乃是种种因果未尽,轮回往复,而又生生相息。
诗剑仙虽逝,而因其留下的各种因缘际会却不曾因此停滞。
荆楚太子御剑,乃是孽龙爪牙;北莽豪侠佩刀,曾助尔曹升仙。
今日,或许会在此了断。
练武场上,正是天色晦暗,风云激荡。
二人均已负伤累累,青鸩侯不是真人,作为一介剑灵,已经虚弱无比。而东宫紫霄也衣衫凌乱,气喘沉沉。
青鸩侯自知境界火候未到,不敢拖沓,欲施舍命杀招。
只见她奔力跃起,狂暴地勾动八方气机,看台众人只听得四面有厉鬼哭号,令人心颤胆寒,种种阴气汇集至青鸩侯曼妙身姿之上,令众掌门长老也是惊而侧目。
台下众人,但凡有佩带兵刃者,其兵刃无不发出阵阵哀鸣。
“荆楚妖术若当世有传,皆因此女。”深谙前后因果的李笑尘,此时面色凝重,一头冠发随着阴风乱舞。
巨大的青紫色剑形罡气凝聚在剑川这太上师姐的臂膀之上,那恐怖的杀意,此刻正高悬在东宫紫霄的头顶。
这一剑下去,不可能没有死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