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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门舶东吴万里船(1 / 1)

他姓赵。

赵,是东吴天子姓。

二十年前,姑苏,子胥山。

“东吴都亡了将近三百余年,怎么会?”

姑苏仙所的守门女侍伏跪在地,在她的面前是神情复杂的姑苏掌教——莫桑晚。

在女侍身前,一个男婴正安安静静地躺在竹篮襁褓之中。

女侍称,自己是在今晨换班守夜门人后,便捡到了有人刻意遗留在姑苏仙所山门下的这个婴孩。

襁褓之下,是一封笺书。

书信中,是几行曾经在东吴士子文官群体中风行的蝇头小楷。

此信,不仅写明了男婴的身份——乃是东吴皇族的仅存血脉,更附有三千两的银票一张。

修书人直言不讳,表明了自己正是东吴残党头目,希望姑苏仙所可以顶下风头收养此婴,并且为表感恩,不仅仅是附信之银票,来日必会有其他重谢。

姑苏仙所,乃是女子门派。整座子胥山中,除却几个年老的勤杂力工,无一青壮男子。

收留男性作为门生,对于姑苏来说,并没有太多压力。只是如若男婴的东吴皇族血脉,万一被查到,那么等待姑苏的就会是灭顶之灾。

较武皇帝开国以来,久未有前朝九国余孽能继续兴风作浪,做出任何以武犯禁的举动。如今已过三百载,竟有死灰复燃之兆。

先是江南道三江水路均被发现有疑似东吴残党的流寇水匪作乱,之后,在渚州的苇沆城,更有衙役发现东吴大内遗址旁有人趁着夜黑风高之时屡屡越禁探索,似乎是在寻找着什么。

近年来,江南道三州搜剿前朝余孽的风头正紧,姑苏作为仙所,尚准备隔岸观火。然不曾想,危险竟然自己找上了门。

但是,三千两的银票,也确实让莫桑晚动心了。天不遂人愿,姑苏近些年来,香火稀疏,门派的进项愈发地贫瘠了,朝廷炼气司也对子胥山这方宝地逐渐表现出不闻不问的态度来。

姊妹门派姑射,如今却是尚有余粮,雍州山高皇帝远,不比江南道的冗官杂吏横行。

而在她头上,众位姑苏门老皆是久居高阁,不问宗门事务。更令她这个当掌教的,不由得压力倍增。

因此,本来风姿绰约的姑苏女仙,近日变得愈发愁眉苦脸,神色衰老。

三千两银票的进项,连同那信中人许诺的以后更多的酬谢。这使得莫桑晚也管顾不得什么了,冒险着将那名名叫赵庭蕤的男婴不露声色地收归门下。

如此一来,姑苏与东吴残党便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了,莫桑晚相信东吴不会轻易背叛姑苏。

子胥山依傍沆江南段,江面上寒凉的秋风穿堂而过,姑苏仙所中,烛火忽明忽灭。

练武场上,赵庭蕤纵使揩净脸上血污,眼睛仍旧一片浑浊。

在他的视野里,幻象纵生。

“心中贼的真正玄妙,果然被我发掘出来了!”

心中贼甩干净赤黑剑刃上的残血,看着站在原地彷徨的赵庭蕤,冷笑了起来。

“不好!那一招绝对有问题。”

姑苏三人均是苦道不妙,然而无可奈何。

赵庭蕤眼中景象飞似地变化,石板的练武场被木质的甲板取代。而周遭广陵寺的苍松劲柏,黛色丘陵,被一望无际的茫茫水面取代。

几丈开外的心中贼,已然变成了一个身形高大的中年男子,他笑意盎然,衣冠楚楚,也手执一柄折扇。

此刻,赵庭蕤方才发觉,自己站在不知哪条江面上的某艘商船之上。

取代心中贼的那个幻象,俨然是自己的师父,那个被江湖中人称作“铁扇客”的好汉,他广交志同道合之人,行侠仗义,豪气云干。

赵庭蕤的一手铁扇武艺,就是从那铁扇客身上学来的。

“庭蕤,三年之期将至,是时候将你送回姑苏了。趁今日风平浪阔,正好让师父我来试试你,这三年来,都从我这里学到了什么本事!”

赵庭蕤恍惚之间,心思沉重。

这心中贼的诡技还真是恐怖,竟然能将我的记忆复现得如此逼真。

当年的他,一心要在师父铁扇客面前尽展锋芒,不曾想竟给有意放水的师父打出了内伤,在铁扇客将他送回姑苏后不久,江湖上就有了铁扇客因积劳成疾,而客死他乡的传言。

“心中贼。。。”

“好的师父,那徒儿可要上了!”

赵庭蕤同铁扇客缠斗作一处。

赵庭蕤也同心中贼缠斗作一处。

此刻,赵庭蕤不再是一昧避战,开始呈现反攻之势。

“想利用心中魔障不让我反击,算盘打的倒妙!”

十年前,姑苏,子胥山,入夜。

“抓住那个门中叛徒的,我莫桑晚许诺,会给她最多的修行资源倾斜,如果有人能扶大厦于将倾,下一任掌教,我给你来做!”

此时的子胥山,已是乱成了一锅粥。有些院房已经起了大火,所有的门人都来去匆匆,慌不择路。莫桑晚在掌教阁中,向全宗门各处院落传话,然而却回复寥寥。

宗门中出了奸细,已经可以确定是女弟子了,并且其修为在拾慧之上,在门中也埋伏了最少十年。

莫桑晚强压面色,心中却已经是如作泰山临崩。

因为门中的那个细作,外应的正是江南道三江水路的东吴余孽!

自己在十年前收留的赵姓血脉,在此刻无疑变成了一柄系着丝线的利剑,正高悬在她莫桑晚的头顶之上!

子胥山侧,沆江江面之上,数十条大小舟筏横停,那些俱是东吴水匪流寇之船。

若是被官府发现,莫桑晚不敢多想,也没有那个心神去想。

她现在唯一的首要任务,就是抓住那个外通东吴水匪的细作,以向官府证明姑苏清白!

子胥山中,火势最大的一处院落。

“姐姐,我实在想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同那姓赵的东吴反贼通奸到一处!”

房舍之中,火舌蔓延。身着姑苏典型绸衣的妹妹,厉声质问着面前灰头土脸的姐姐。

“呈卿,你是不会明白的。在这清心寡欲的山上修行了这么久,你应该清楚这个道理。我是人,不是石头。草木尚有情,何况是你我乎?姑苏的无情修,我是练不下去了。”

“今夜我便要走,纵使是冒了姑苏清修之大不匙。朝廷那边,越逼越紧了,我不能在留在这里牵连了你们。我要封锁经脉,自断一臂。”

姐姐深情地凝视着一副如临大敌模样的妹妹。而又话锋一转。

“也是,就算你不拿着此臂,也有足够的贡献和能力去当上下一任掌教了。”

热浪在逼近。

说罢,这姐姐便决绝纵剑,断己一臂。

“你已经是穷途末路了,还想去哪里!”

衣衫破碎的妹妹在烈火侵蚀着房梁的劈啪声中呐喊道。

“素剑诀!”

姐姐不顾妹妹指责,运起丹田中气,只使独臂,寒气狂泄,力斩一堵院墙。

一道巨大的缺隙瞬间被劈开,姐姐纵身一跃,穿过院墙,跳下山崖。

妹妹急急上前,望向百丈山崖之下。只见自己的姐姐已经落在了山下沆江江面的一条“贼船”上。

妹妹莫呈卿,如今早已成为姑苏掌教,她坐在高台之上。注视着练武场上的赵庭蕤,心中五味杂陈。

“赵,赵,赵。”

那日夜晚,莫桑晚看着那条来自叛徒的残臂,惊讶于莫呈卿的魄力。

“你能大义灭亲,斩下亲姐姐的一条手臂,我当然是十分相信你对姑苏的忠诚的,何况你也是名义上最有能力接管掌教的莫姓亲族。”

“然而,叛徒仍在外逃窜,还把我门中弟子掳走了,并留下密信一封,等我卸任掌教,这信我自然会交与你手。”

一字一句,扎在莫呈卿心中。

莫桑晚心有余悸,只有她知道,赵庭蕤是她有意送走的,因为来日官府若是寻着动静搜查而来,若还留着赵庭蕤,自己便是百口莫辩。

于是,莫桑晚便与那二十年前修书之人,也是如今东吴水匪的头领达成了协议,带赵庭蕤在外生活三年,等上面风头一过,再送回姑苏继续修行。

然而,莫呈卿的姐姐,却在那晚就辞世了,朝廷的追查手段当然也不是吃素的,莫呈卿的姐姐只身御敌,杀灭了数众金吾卫后,悍然刎颈。

如今,莫呈卿早知,赵庭蕤就是自己姐姐与东吴匪首的结合。

当年负责守门的女侍,其实就是她的姐姐。

她恨,恨不得那令她饱尝姊妹反目的东吴匪首之子灰飞烟灭,但那人又是自己亲姐姐的骨肉,也正是自己的亲侄子。

练武场上,赵庭蕤眼中。

那个略显消瘦的男人,江湖留名的好汉铁扇客。

他不知道,那个男人不止是“掳”走赵庭蕤,并教了他三年武功的师父,更是他的父亲。

他更不知道,自己同前朝乱世中,九国之一的东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这一次,赵庭蕤不愿再留手。

他看得清,师父是幻象,如今不是过往,如今的退让也换不回过往的遗憾。

狂风席卷,罡风奔野!

数道凌厉的扇骨刺出,连同恐怖的罡风,杀向心中贼。

心中贼一直力压对面一头,却没有想到赵庭蕤的反击竟然如此断然。

练武场上,心中贼被猛地击飞出去几丈远。

甲板上,铁扇客也笑着退下阵来。

“庭蕤啊,我能领你入门的,都已经交代清楚了,剩下的路,全靠你自己去闯了!”

赵庭蕤双瞳返浊复清,一片澄澈。

心中贼目光中阴鸷之色毕现,他很快直起身来,就要释放出本剑的全部威能。

“我认输!”

赵庭蕤收回扇面,微笑着举起双手向看台众长老示意。

广陵方丈轻轻捻动着掌中念珠,宣布比赛结束。

赵庭蕤抬头望了望天空,此时惠风和畅,乾清气爽。

回想那日,三年之期既过,东吴的残党贼寇们,发动了他们全部的大小舟船,一同为他赵庭蕤送行。

这些船只,有些是在平日里伪装成商船的,有些是扮作渔舟专门打劫地方豪绅的,长长短短的,宽宽窄窄的,竟有近百艘。

它们稳稳地载着那帮子在江湖上被骂作“前朝匪逆”的一群有血有肉的性情汉子。一齐停泊在姑苏仙所子胥山的山门前,停泊在那波光粼粼的沆江宽阔江面之上。

那日,也是这样晴朗的好天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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