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饮川苦笑罢,众人讶异。
很快,观者中就有眼尖之人察觉到吴饮川的变化。
在他清癯的面颊之上,有道道异色显现。
仔细观之,竟然是片片闪着珠母之色的鱼鳞。这些鳞片分布在吴饮川的颧骨旁,耳鬓前,仿佛鱼类的鳃一样。
“是鲛人?!”
看台之中,当即就有人失声惊呼。
这个世界,除却凡常人类,也存在着各种各样的异族。然而,普通百姓是很难见到它们的,它们千姿百态,数目却凤毛麟角。其中,鲛人便是传说中生活在东海、南海深处的一支半人半鱼的异民。
在各仙所中修行的炼气之人,卒可获悉不少的异人传闻。因为有许多有名有姓的仙人,都曾有探访、求教异民的故事与经历。
像江鲫之前,在琅琊书斋中研习过多日的一本《姑射真人吸风饮露帖》,讲述的就是姑射仙所的仙祖——姑射真人亲身寻访西北深山中,不食凡谷就能生存的蜉蝣民一族所得的辟谷宝术。
练武场上的吴饮川,虽然不是鲛人一族人身鱼尾的典型异状,但生有鳞介之鳃这一特质,已经证明了他的身份:极有可能就是由人类同鲛人的异族之恋结下的,带有混合血脉的果实。
太师椅上,身为吴饮川父亲的吴长鲸正襟危坐,面不改色。冷眼面对众人投来的异样目光。
戎马倥偬,已过半生的堂堂钱塘仙所大掌门,竟同鲛人女子有染。
看台中,讨论、非议之声纷纷扰扰,练武场上,吴饮川也感受到了来自周遭的一众不善目光。在他对面,项天风有所察觉后,也是露出了严峻的神色。
这时,广陵方丈发话了。
“诸位,稍安毋躁,何不静心观罢比斗,了解胜负之后,再作定论呢?”
当然,夺魁之会此前并没有设置相关参赛者不容许出现有异民混血的规则。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这句话说是这么说,然而,人类往往才是这世间最为险恶的存在。大部分的异民的心灵,比之人类不知要纯洁无邪上多少。
江鲫心想,自己的断气体质,若不是万里难挑一,在数量上不足为虑。也只怕有朝一日,亦会被凡人列为异类,视作洪水猛兽,大加讨伐?
再观练武场上,项天风感觉压力倍增,鲛人的血脉决定了吴饮川不会因身遭积水而受到任何桎梏,而他以水为势的沧浪功此刻也变成了花拳绣腿。接下来,若是令吴饮川占得先机,自己被七等拾慧修为越级战败,便已成定局!
此轮首战若败,接下来两场,项天风是再不能上阵的!在田忌赛马的轮战之下,沧浪无疑是优势尽失。
略略思量,项天风开始拆卸自己双手上的铁链、臂甲。
吴饮川很讲武德,并不在此时做出任何多余的举动。
在他乌亮的青丝中,几缕白发随风舞动。
“东、南海外有鲛人,水居如鱼,生鳞介之状,其发青白,不废织绩,其眼泣则能成珠。”
姑苏那边的青年摇着折扇,意兴盎然地吟起了《千山百海外经》中有关鲛人一族的描述。
细细看来,吴饮川鳞鳃闪动的面庞,异常的俊秀。
“诶,你们看的也太目不转睛了吧?”姑苏那边的青年,折起宝扇,朝身旁频频注视着鲛人混血吴饮川的那一双同门女子面前晃动。
这双窈窕佳人,容貌极相似,应当是一对姐妹。两人中略高分毫的着一身墨绿色绸衣,女子英气尽显;略矮分毫的着一身青翠色绸衣,青涩却不失干练。
宋幽竹,宋萝衣。这二人均是姑苏门中的拾慧弟子。
被同门的散漫公子哥打趣,身为妹妹的宋萝衣狠狠地朝他瞪了一眼,姐姐宋幽竹则表现得落落大方,她巧笑倩兮地捉弄回去一句。
“赵公子若是也能似那吴饮川般沉得住气,而不浮于表现,我们姊妹俩或许也会多看你几眼呢。”
那被戏称作“公子”的赵姓青年听罢,将头高傲地扭向一边,哗啦一声铺开折扇,噤声不作理会。
江鲫目光再望去演武场上,项天风已脱毕甲缚,在他那一双粗壮有力的手臂上,遮盖过臂甲的皮肤稍显白净,而另外的地方则是清一色的赤铜色。
拳拳生风!
没了铁索铁甲的重量,项天风的攻击明显更加犀利了。
而经过海水洗礼的半鲛人吴饮川,精神更加振奋了。
吴饮川杀意不重,但拥有不符合他年龄的老辣拳脚,想必是受到了吴长鲸的教导。
入木对战拾慧,境界低上两个层级的吴饮川竟是愈战愈酣,局面呈现势均力敌之状。
见长时间无法破局,项天风再祭杀招。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
项天风大喝一声,练武场边缘,一个沧浪门人从一旁的武备架上取下一柄红缨枪,飞掷而来。
吴饮川亦是回头一顾,当即有同门递上一对短戟。
兵刃相接。
那柄看起来颇有份量的长枪,在项天风的手中灵活舞动,如臂指使。吴饮川则持一双寒芒乍亮的短戟,招架不忙。
项天风抟起长枪缀着赤红缨子的尖头,在水面急急搅动,水随枪势,破空刺来。
这招吴饮川却是躲闪不及,赤着的臂腕遭了一刺,流出了银色的鲜血。
鲛人血,不同于人类的赤色,呈现出流光溢彩的雪银之色。
项天风见势有利,又是一句。
“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
又一股磅礴气机从丹田泄出,项天风浑身筋肉暴起,抬脚竟站在了水面之上。
吴饮川负伤一招,咬紧牙关,紧了紧手中双戟。
站在齐膝高的积水水面之上,项天风如同一只水鸟般四平八稳,对比之下,和吴饮川有了更大的身高差距。
一杆长枪在凌波水面,居高临下的项天风手中,攻势稠密,不由得令围观众人也感觉到窒息。
入木和拾慧,到底还是两个相差甚巨的层次。
就像是一个稚童,描摹着书法名家的字帖,虽有大形,然则一挥而就之意尽失,终究是充斥着拙气的。在一生伏案,洗笔墨池的擅书老人面前,还是缺少入木三分的意味。
入木,入木。冰冻三尽,非一日之寒。入木二字取自书法学问,入木三分到力透纸背的境界,决不只是岁月的积累沉淀和简简单单的拾人牙慧就能达到的。
项天风步步紧逼,吴饮川退让不迭,被刮擦出数道伤口。
如果此刻有人仔细研究众位掌门的表情,便能察觉到高坐看台上的吴长鲸单手扶额,已是面色凝重。徐无敌豹头环眼,面露浅笑。
雪银色的血液不断地滴落在吴饮川身下的积水上,并在水面淡淡晕染开来。
项天风这样的攻势持续了半柱香。
吴饮川也承受了半柱香的压制。
时机到了!
二人同时心念乍动。
平步水面的项天风身形暴起,甩起长枪,劈头盖脸就要砸向吴饮川。这一击,似乎足够在积水三尺的练武场地面留下一道深深的刻痕了。
伤痕累累的吴饮川舞起双戟拔动水面,奋力刺去。
水波四溅。
项天风却已经向后慢慢倒去了。
在他宽大的身躯上,有近十数道闪着珠光的细刺,鲜血从这些细刺下缓缓流出。
项天风目瞪口呆地躺倒在水里,大团的气泡争先恐后地从他的鼻息、口腔之中挤出。
吴饮川抛下一双闪着珠光的短戟,探下身子。
吴饮川将双手摁在项天风的耳根处。后者惊奇地发现,他竟然能短暂地在水下自由呼吸了。
“钱塘仙所吴饮川胜。”
广陵方丈宣布。
鲛人的血、泪,原来都是可以充当珠母液的存在。吴饮川血染积水,随着他抬手击水,细密的珍珠质地的混合物便如同水滴溅射而出。
接下来的两场比武自然没有太多悬念,失去了田忌赛马的优势,沧浪只剩凡马劣马。对上钱塘的良马,自然胜算不大。
徐无敌招来海流灌地,不曾想反替他人做了嫁衣裳,于是不住地扼腕叹息。吴饮川胜之不武,风度翩翩地走回队伍,吴长鲸此刻什么表情,他也并不去看。
姑苏的赵姓青年最不愿去看那出尽风头的吴饮川,因为他知道宋家姐妹兴许已经对那半鲛人芳心暗动。
沧浪一众人抱恨退居二线,只能等待下一个被击败下场的仙所,进行最后机会的角逐。
江鲫把这一切看在眼里。
“明日,姑苏仙所对战剑川仙所。”广陵方丈如是宣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