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揉了揉月夜中自己那双漆黑的眼睛。
老者已挑了一个最大的西瓜，再从屋内取出了一把菜刀，一刀砍断了瓜头上的蔓子，分瓜来吃。
他难以置信地伸手接过老者递来的一大角西瓜，细沙状的红色瓜瓤，在月亮的清冷光辉之下闪耀着奇异的光。
他在巡抚安排的独居小院中醒来了。
他的嘴巴里还泛着西瓜的甜味，嘴角上甚至还有残留的西瓜籽。
从床榻上起身，他惊奇地发现地面上有一首用乌黑的西瓜籽排列而摆成的词令。
“山中虎难觅，庙下丐无踪。是非福祸转头空，无意云衢春宫。龙虎未必榜上名，曲终人不见，江上数青峰。”
他感觉到自己沉浮不定的一生已经被抽剥得见地干净。
地上这首“瓜籽词”，从句逗分断，平仄韵脚来看，分明是一首仅有中、下半阙的《临江仙》。
“临江仙？昨夜的布衣老者莫非是位真仙，我可当真是后知后觉。”
他在心中暗道着，仙人指路的机缘，已然展现在他的面前。而这处冯巡抚亲自安排的奢华住处，他已经再也待不下去了。
昨夜鹿鸣宴，席间文渊阁一品大学士瞿成美谈及他的《春秋无义战》时，溢美之词难吝。让他在那处倍感煎熬的所在稍有慰藉。
然而，他已无法忍受这一切了，纵使是有着来自前辈的拔擢、赏识。自身也不乏才华胆识的他，也已经失去了对宦海行舟的志向。
春秋，是文人士子用以代指前朝乱世九国割据混战时期的雅称。春秋无义战，是因为天下遍布着无义之师、无王之征、无天子命之战。诸位候王九国文士，互称之人贱、称师以讥。九国之人，人人合于己义而许之者谁欤？僭权借名，假命假义，越修其职，惟辟作威，不过尔尔。
如今朝廷之中，权柄下移，上伐下罪，比比皆是。然则当世之庙堂，何异于前朝春秋之诸候王，不皆圣上之罪人耶？仁义道德，其容己于作耶？
一字一句，掷地有声，重若千钧。一篇结合了他对当下朝廷的无尽失望，对贪官冗吏郁愤不平的，全新的《春秋无义战》，在他心中重新考量书写。
他要去寻找昨夜的布衣老仙，向他求得这首一语谶天机的《临江仙》的上阙。
他收拾好自己的随身包袱，放在屋外。下定了决心，走出这处如同精巧鸟笼的独院。
他的心脏此刻跳得很快，就如同昨夜撞见邪祟时一样，跑得也更快，但他又有意压缓步伐，不想被旁人注意。
按照昨夜的记忆，他来到了那条位于城西的巷尾。这里和昨天晚上一样僻静。然而和记忆中却不同，简朴的小屋变成了一处庭院，周遭花木掩映，并没有什么田地瓜篱。
只见一个气质出尘的青年在这座庭院门口负手而立，似乎是在等待着什么人。他身穿黑白二色相间的简约道袍，一头乌黑的头发用一支乌木簪干练地盘髻在脑后。
和煦的暖阳映射之下，微风习习，轻拂他的面颊。这个场景，已经真实地不能再真实了。
“昨夜的西瓜可还沁人？”
出尘青年面带微笑地张口询问道。他知道仙人神通广大，可未曾想到变化之术能如此出神。
他的心中已经有了一个合理的解释。
“多谢道长等候，敢问昨夜老者何在？”他拱手而问。
“随我来吧。”
出尘青年拂袖作揖，请示他入院。
屋内稳坐太师椅的仙风道骨老者，虽然从穿着和气质上皆不同于昨夜的布衣老者，但若细观眉宇，二者自是一派天人气象。
“仙老，实在诚惶诚恐，我一介俗人，不知该如何称呼。今日二次叨扰，是想求得那篇《临江仙》的上阙。”
“不急不急，先随我一赏寒舍庭院可好？”仙风老者忙不迭地回答他道。
他听出了老者要留下他进一步言语的意思，便恭敬地说了句荣幸之至。
二人一老一少，前后傍行，一同来到庭院之中。
这处庭院不大，仅有数十丈见方，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其中山石水塘竹柳花木，亭桥阁窗，相得益彰，大有江南道园林秀美之风彩。
二人缓步趋至一小小亭台之中坐下，仙风老者静观亭下一池碧水，俯身指点。
他看到一只龟鼋正在池中的一处泥塘中曳尾打滚。
仙风老者又抬头望向了面前庭院的厅堂，厅堂的墙上挂着道门三清的画像，下面有香火供奉。
这两者意象，无疑使他联想到了他最喜爱的那位前朝先贤的一篇自述自事的文章。
那先贤曾在一处江流旁悠然垂钓，这时有当时楚国的两个使者来找到他，对他说楚王赏识他的才华，并愿意请他入仕，出任一国之宰相。
但那先贤却握着鱼竿如同未有所闻，头也不回一下地对那两个使者说道。
“我曾经听说楚国有只神龟，死了已有三千年，楚王包以锦缎、封于竹匣，将神龟珍藏在宗庙之上。这只龟，它宁愿死去留下骨头让人们珍藏呢，还是情愿活着在烂泥里摇尾巴呢？”
两个使臣都说：“神龟会情愿活着在烂泥里摇尾巴。”
那先贤便说：“那你们就请回吧！我要在烂泥里摇尾巴。”
看到他已是若有所悟，仙风老者又起身带领他来到庭院中央，这里有一对丹顶墨翎的仙鹤，它们正在池边啄食着鱼虫。
这方小小庭院，对于这两只“拔群出世于凡俗鸟类”的仙禽来说，还是显得太狭窄逼仄了，二鸟皆是振翅只能低掠，鸣唳难上青霄。
“在这么小的庭院，要养这种出立凡禽的仙鹤，还是过于压抑了。”
仙风老者直言不讳，抬起宽大的衣袖，不等他应和什么，猛地舞动起来。
短短几个呼吸之后，整个庭院已经被浓厚的白色雾气弥漫填满，直到周遭房屋都在烟雾中隐没形状，他感到如临仙境。
此时的庭院，没有了四周屋舍的包围挤压，仙雾滚滚，仿佛无边无际。只露出一角亭台或山石，竹木隐隐，鱼跃云水。
两只仙鹤在雾气的衬托之中，显得格外的神秘清净，出尘高雅。它们如同一双得道飞升，小证长生的神仙眷侣般，令人移不开目光。
二鹤在白色仙雾之中双双振翅升空，飞至高天，声唳九霄。
他懂了。
“声声鹤唳潜青宵，玄黄遁去尘俗，锦瑟从今弦重续。”
他略略斟字酌句，《临江仙》的上阙便脱口而出了。
仙风老者听罢，一脸含笑，不住地抚着鬈须。
这次，真乃是妙手偶得了。
“声声鹤唳潜青宵，玄黄遁去尘俗，锦瑟从今弦重续。山中虎难觅，庙下丐无踪。是非福祸转头空，无意云衢春宫。龙虎未必榜上名，曲终人不见，江上数青峰。”
如果说那篇号房里经年积累而成的《春秋无义战》是妙手苦得，那么这篇完篇于天师庭院的《临江仙》就当真是妙手偶得了。
一篇八股试文，写尽了他寒窗十数年，渴望纵横捭阖庙堂的壮志豪情；而这首脱口之词，则是他一心断绝入仕之路，苦求出世以得新生的，奠定了他余生基调的压卷之作。
他已经跪伏在了那仙风老者的身前。
“晚辈庄世纯，今愿拜入仙老门下，出世问道，再不问凡俗仕途。”
“为何，你不觉得可惜么，千年龙虎榜上名，是古往今来多少文人痴客梦不能见的无上殊荣啊。”
“晚辈私以为已经饱尝人间疾苦，投身宦海沉浮的心已经不会再有。晚辈想走不一样的道路，来再次求证晚辈的志向。”
“何种志向？”仙风老者追问。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之语，晚辈今已不敢再加妄言。只是为了用晚辈所不排斥的方式，让天下尽可能地变成晚辈所设想的样子吧。”
“好，好，好。”仙风老者扶起跪拜在地，一心求师的他。
当日傍晚。
“还有不到十日，夺魁之会就要正式开始了，诸位。丹药都记着服用，万不能有辜负于葛天师苦心。”
师祖叔涤尘带着同行门生三人，从葛探微的庭院中走出。
昨日夜里，江鲫扮作了灯下无影的乞丐，杨玄元玩了手土石人像的把戏，而天师葛探微更是亲自出手教导师祖叔涤尘，让他用一场种瓜得瓜的“仙家百戏”，成功将心存迷茫的龙虎榜举人庄世纯收入麾下。
四人觉得也是办成了善事一桩，心怀欢喜地回到住店。
冯大巡抚曾在鹿鸣宴上与十二位举人约定，于次日再议从政之事。
这天天色将晚，下人们还是苦苦找不到那位姓庄的解元，只在他的床榻之下见到了那篇令世人大为不解的，用西瓜籽写就的《临江仙·声声鹤唳潜青霄》。
那苦苦等待着不存在的喜讯的徐学政，自然是升官无望。庄世纯家乡的叔父叔母得知此事后亦是气急败坏，沦为邻里的新晋笑柄。
今日之后，易合七年江南道乡试千年龙虎榜中的十二举人，便成了十一位。